一)
温宇宸追夏筝一直追到巷子口,才看到她蜷缩着身子蹲在无人的路边哭泣。
“哪家的小红帽一个人蹲在路边,不怕被大灰狼叼走吗?”温宇宸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夏筝身上,故作轻松地说道。
“你别碰我!”谁知夏筝就跟个刺猬一样,反应非常大,竖起身上的刺就立刻逃到了马路的另一边。
温宇宸无奈地摇了摇头,耐着性子跟着夏筝。夏筝跑到哪里,他就走到哪里,始终与她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
等夏筝跑累了,情绪稍微平静下来后,温宇宸叹了一口气才开口道:“是冯漾冤枉我,我亲眼看见她要推你下河的。你再仔细想想那天你和她在娄山,你说过那时候周围什么人都没有,你掉下去后是冯漾拉着你。可是如果四周真的什么人都没有,到底是谁推你下悬崖的呢?”
温宇宸没有给夏筝喘息思考的空间,继续说:“冯漾她妈妈是个演员呐,她从小耳濡目染,演技好得很呐。就算她害死你,你也会把她当好人。”
“你能不能不要再说了!”夏筝站起来,与温宇宸四目相对,刹那间又泪流满面。
“你是不是还不相信我?我跟那个冯漾真的没什么啊,你相信我啊!”温宇宸急了,他大抵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那么厉害,几句话就将他和夏筝之间的关系挑拨成这样,他至今才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蛇蝎美人。
“我现在谁都不想相信,你走,你让我静一静好不好?算我求你了。”夏筝捂着耳朵用哀求的语气对温宇宸说道。
温宇宸更加无奈,只得退后几步道:“行行,我走,你静一静,但是答应我,不要钻牛角尖。”
夏筝尽量平息了情绪,却不再言语。
就在温宇宸转身要离去的时候,夏筝突然喊住他:“你等一下。”
温宇宸惊喜地转过身,以为她想通了。谁知却见夏筝褪下手腕上的手链,一把丢在地上道:“你的东西你拿走。”
温宇宸怔愣在原地,夏筝扭头就走。
这次温宇宸没有去追,而是弯下腰捡起了那串手链。那串手链已经摔得断裂了,温宇宸感觉自己的心也像这串手链一样,出现了一道不可修复的疤痕。她摔得那样彻底,连同他的心,他的自尊也一并摔在地上,没办法再挽回了一样。
二)
开学后一切风平浪静。
冯漾对待夏筝的态度明显疏离了很多,因为她不想自讨没趣儿。而温宇宸自从除夕夜之后便再也没有联络过夏筝。
阴霾的冬日过后,天气明显晴朗了许多。夏筝时常望着窗外抽薪的枝桠发呆,脑子里就像电影录像带一样一幕幕重演。
温宇宸载她回家,帮她打不良青年,他担忧的眼神,温柔的眼神,无所畏惧的眼神……
夏筝开始反思自己那晚是不是真的做得太过分了,或许他说的话都是真话,他的样子看上去不像撒谎。那冯漾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她的理由又是什么呢?夏筝望着冯漾座椅的方向开始出神。
“夏筝,你站起来回答这个问题。”讲台上,政治老师看出了夏筝的心不在焉,于是开始点她。
夏筝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直到后面的同学拿笔戳了戳她的后背:“夏筝,老师叫你啊。”
夏筝立刻条件反射般站了起来,却一问三不知。
班里的同学们都开始窃窃私语。
她眼睛不自觉地又望向冯漾,恰好冯漾也正在回头看着她。冯漾眼神里表达的东西仿佛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陌生又冷淡,夏筝被这样的眼神刺伤。
放学的时候,夏筝站在校门口等温宇宸,她想要挽回她和他之间的感情。
初春的天气还是很冷,夏筝将衣服裹得紧了些,却还是抵不住冷气流,浑身依旧瑟瑟发抖。
等了很久,天色渐渐暗下来,就在夏筝双脚站得麻木的时候,她看到温宇宸推着单车出来,刚想上去跟他若无其事地说几句话,却一下子看到温宇宸旁边还有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似乎也是高三生,身材高挑,面容清秀。温宇宸和那女孩子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夏筝踉跄地倒退了几步,不小心踢到一个塑料瓶。
温宇宸抬头向这边看来,夏筝与他对视了一眼,下意识地扭头就跑。
温宇宸推着单车的脚步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夏筝跑走的背影,紧抿的唇突然松开,轻轻发出一声感叹。
“咦,那不是夏筝吗?干吗不去追她?”女孩笑着指向夏筝的背影问。
“你没看到她碰到我扭头就跑吗?要是想和我说话干吗不走过来。”温宇宸语气里难免有些失落。
其实两个人冷战这么久以来,他也很想她。可是那天她将他送给她的手链摔在地上,那样的举动是真的伤了他的心。作为一个很要面子的男生,他觉得他的自尊被践踏。
女孩看了看夏筝的背影,又看了看温宇宸的脸,突然笑得颇有深意:“其实男生跟女生的想法很不同的。”
“怎么个不同法?”温宇宸不解。
“男生跟女生冷战,女生本来是想要认错,却看到男生和别的女孩在一起,因而吃了醋跑走了。男生爱面子不肯追,可是女生其实是想要男生去追的。一个是直线思路,一个却是曲线思路。”女孩说。
温宇宸顿了顿,长腿迈上单车,骑了几米路后才想起来,他又停下来朝还站在原地的女孩子挥了挥手:“谢班长。”
“帮你解题,还教你怎么追回喜欢的人,一句谢就够啦?”女孩大笑。
“谢谢谢谢谢,我走了,拜拜。”温宇宸说完便飞速地往夏筝家的方向骑去。
到了石光路,温宇宸却没有再看见夏筝。他估摸着夏筝一定已经回家了,可是夏筝家具体住在哪一栋他又不清楚。
他停车的时候遇见一个收破烂的老伯,似乎也是住在这一带。
“哎,老伯,向你打听个人。”温宇宸嬉皮笑脸地凑上去。
老伯自上而下地打量了他一眼,然后问:“打听谁?”
“一个叫夏筝的女孩子,她是不是住在这附近?”温宇宸接着问。
“你说小筝啊,是啊,她们一家就住在石光路。”
“那具体是哪一栋呢?”
“这个嘛,这个,年纪大了,这脑子也似乎不大好使了——”老伯突然开始装傻,他的眼睛还是时不时地往温宇宸身上扫。
温宇宸不是很能明白老伯的意思,老伯接着嘟囔道:“小伙子一表人才,身上穿的衣服都挺贵的吧——”
“啊,老伯,您告诉我,我身上的这些钱就全部归您了。”温宇宸立刻明白过来,将自己口袋里的零钱全部掏出来。
老伯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接过钱刚准备开口回答,就被另一个女声打断:“七伯啊,你要不要这样啊,被别人一点钱就收买了。”
这声音格外熟悉,温宇宸回头一看,竟然是夏筝站在那里,一脸的不悦。
“你要找的人就在那里,你自己问她吧。”老伯将钱塞进口袋,然后匆匆忙忙离去。
整条狭窄的小路就只剩下温宇宸和夏筝两个人了。
“这么晚怎么不回家?”还是温宇宸先开口。
“关你什么事。”夏筝很久不跟温宇宸说话,似乎已经不太习惯与他之间自然的对话。
温宇宸突然想起之前班长跟他说的话,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不是一直在这儿徘徊,看我有没有来追你吧?”
“你干吗把实话说出来?”夏筝心底忽然生出别样的情愫。
“女生真是个复杂的生物,想什么就直接说,猜来猜去多麻烦。”温宇宸摊了摊手,无奈地说道。
“是啊,我麻烦。冯漾就不麻烦了,她漂亮人气又高。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女孩就不麻烦了,人家身材好又知性,绝对没我这么不讲理,是不是?反正最差劲的就是我啦!”夏筝眼睛红红的,这些天来所有的怨气都爆发出来了。她一步一步逼近温宇宸,嗓子暗哑。
“你是不讲理,我都跟你说了我跟你们班的冯漾什么事都没有,但你疑神疑鬼,不相信我,还把我精心挑选的手链给摔坏了,我不是圣人,我也很生气。”温宇宸见她这么坦白,干脆也将自己的心里话摊开说了。
“你混蛋,跟我一个女生那么计较,还这么久都不理我!”夏筝一拳头砸在温宇宸的胸口上,却感觉没那么解气。
夏筝的拳头就像棉花一样,轻飘飘的。温宇宸只是眉头稍稍皱了皱,他握住夏筝的手,忽而笑道:“瞧你这花拳绣腿。”
“你——”夏筝想挣脱却挣脱不开,只得朝温宇宸瞪圆双目。
温宇宸另一只手托上夏筝的腰,夏筝一个站不稳,整个人就摔进了他的怀抱中。他结实的胸膛,磅礴有力的心跳,一切如昨日重现。
“其实你很可爱,讲理的时候也很知性。”温宇宸语气突然变温柔。
夏筝失了神,而就在这一刻,温宇宸手臂环绕上她的脖子,将她揽得更紧,仿佛要融进他的身体里一样。“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语言的表达都是苍白的,一定要用行动告诉她。”温宇宸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
夏筝脑中一片空白,她曾在心中幻想过无数次,他们的拥抱会是在怎样的情景下发生,却没料到是眼前这样。她体温高得快要爆炸,笨拙得完全不知道怎样配合。
时间过了很久,温宇宸才松开她,他望着夏筝的眼神柔情得过分。
“我第一次遇见的夏筝终于回来了。以后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就像刚才那样,吃醋骂我打我都可以,就是别老往心里面藏事。好不好?我很笨,我猜不对你的心事。”温宇宸说。
夏筝低着头半晌功夫没说话。
“好了,你回家吧,我也回家了。明天放学记得等我。”温宇宸说。
“恩。”夏筝点头,随后又抬眸问:“对了,那条手链呢?送给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了。”
“都被你摔断了,我改天再买新的给你。”温宇宸道。
“那改天我要自己挑。”夏筝勾起唇角道。
“行,夏小姐,您回家吧,这么晚了,你家人要担心你的。”温宇宸帮夏筝将一缕乱发别到耳后,动作自然而亲昵。
夏筝回头慢慢往家走,却突然回过头,见温宇宸还在原地站着,便鼓足勇气跑过去在他脸上轻啄了一下,然后歪着脑袋跟他说再见。
温宇宸伸出手指摸了摸脸颊上被她亲过的地方,潮湿又温热,就像被触电一样,酥酥麻麻的触感。
三)
鼓镇最近引起剧烈轰动的消息就是《三国传奇》剧组要来当地取景。对于当地的平民百姓来说,能够亲眼见到电视里的明星可真是件稀罕事。
《三国传奇》女主角大乔的扮演者就是冯倩,所以冯漾在学校里又成了风头一时无两的话题人物。
剧组刚来鼓镇驻扎的时候来围观的人太多,导致影片无法正常拍摄,最后没办法只好出动了当地的警察。于是,若干的保安每天里三层外三层地保护着拍摄现场,老百姓们再也无法靠近明星们。
“冯漾,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你妈妈,哪怕一眼,一眼就好。”
“冯漾,你看,我们是同学嘛,我不求能亲眼看到,你帮我要一张签名好不好?”
那些平日里疏离冯漾的女生们突然变得热情起来,她们每日围在冯漾周围,想方设法想要讨到福利。
而冯漾每天都要换各种婉转的方式拒绝她们,她戴着一张微笑的假面,说话滴水不漏,却在海绵里藏针。
午后,学校的天台上。
“买不起酸奶,我请你喝水。”突然有人拍拍冯漾的肩膀。
冯漾回头,夏筝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要递给她,脸上讨好的表情和那些女生没什么不一样。
冯漾没有接水,直接回过头冷漠地问:“你是不是也来找我要我妈的签名啊?”
夏筝愣了愣,然后回道:“不是,我是看你被她们围追堵截得太辛苦,所以想来陪陪你。”
冯漾听完,冷笑着转过头,眼神并不是很友好。
“你真是好心呐。”
夏筝拿着矿泉水瓶的手臂垂下来,然后松了松肩膀装作无所谓道:“其实除夕夜的事我挺冲动的。不论孰是孰非,我不想失去温宇宸,也不想失去你。所以我们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重新开始好不好?”
“夏筝呐,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讨厌你啊。”冯漾蹙着眉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夏筝愣住,脸上的笑容顿时没了,再也无法装出无所谓的姿态了。
“我很讨厌你这副装清纯装可怜又装懂事的样子,你拥有了那么多你还不知足,现在你还要来抢我的东西,你真的很烦人啊你!”冯漾眼底弥漫着愤怒,她一字一顿,似乎真的恨极了夏筝。
夏筝一步一步往后退,有些难过地问:“真的是你推我下悬崖和下河的吗?”
冯漾停住脚步,她幽幽地望了夏筝一会儿,忽然冷笑起来:“傻子,真是个傻子。”
笑完她便独自走下天台,没有再回头。
她这种态度相当于默认。夏筝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不停地问:“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冷空气里除了一片死寂再也没其他。
她宁愿冯漾继续露出无辜的表情,拉着她的手跟她撒谎。即使那些谎言事后想想便知道是假的,可是最起码她还愿意骗自己,看起来还在乎这段友情。而刚才冯漾下楼时的姿态清冷决绝,好像从来不曾来过她的世界,也从不曾与她之间发生过任何纠葛一样。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太过自以为是,所以所有的患得患失都是因果报应。
四)
次日早晨,英语老师利落的粉笔头在黑板上写完一个英文单词,与此同时,教学楼前停下一辆红色的玛莎拉蒂。
车上走下来一个身材妖冶的女人,气质出众,眼睛上的大黑超遮挡了她面容的三分之二。
注意到窗外动静的学生纷纷屏气凝神地望着这个女人一步一步地走向一年三班,“哒哒哒”,黑色的细高跟在水泥路上发出的声响不算清脆,带着一些沉闷。
“请问夏筝在这个班吗?”她在摘下墨镜的前一秒,就有很多人辨识出了她的声音。
班里先是一阵骚动,后来大家纷纷尖叫起来。是冯倩,那一张看不出岁月痕迹的精致面容,只能是她。可是她来青城中学找夏筝,难道不是冯漾吗?
“夏筝同学,请出去一下。”英语老师眉头不悦地蹙起来,每个老师都不喜欢有人随意搅乱自己课堂的秩序。
夏筝如梦初醒一般,缓缓地朝教室门外走去。那张平日在电视里才会看到的脸现在离自己越来越近,夏筝却越来越慌张,有着一种本能的抗拒,不知道为什么。
身后好像有一道目光一直尾随着夏筝,与其他看热闹的目光不同,夏筝能感觉得到那道目光有如匕首,正凶狠地刺在她的背上。
夏筝没有回头,跟着那个叫冯倩的女人走上了车。
车上开着暖气,车窗户摇上去,车内就仿佛变成了被隔绝出的一个小世界,静得出奇。
“你在紧张?”冯倩笑着望着她问。
夏筝低着头,听着她的声音感觉特别不真实。
“我之前让小漾带你来剧组下榻的酒店见我,但是你没来。”冯倩又道。
夏筝猛然抬起头,脱口而出:“她没跟我说过。”
冯漾略微感觉错愕,可是那样的表情只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便被粉饰太平,下一秒,冯倩便用轻松的语气回道:“她可能忘了。”
接着两个人兀自沉默,夏筝不经意地转头间,看到班上的很多同学都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这边。她不自然地又撇过头,却听见了出自冯倩口中,她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话。
“我这次来鼓镇的目的不光是为了拍戏,更重要的一点就是找到你,然后带你回家。”
氛围太安静,冯倩的这句话不光是传入了夏筝的耳中,还无孔不入地扎进了夏筝的身体细胞里。夏筝浑身僵硬,她机械地扭头问:“您,您说什么?”
“我说我来带你回家。”冯倩重复这一句,面部表情突然显得十分动容。
接下来冯倩讲了一个很漫长的故事。在这过程中,夏筝的大脑仿佛被蛀虫侵蚀空,什么都不能去思考。
“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冯倩面上虽保持着得体的笑,却从她的话语中可以听得出她的紧张。
夏筝拼命摇了摇头,然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问道:“您,您故事中的小女孩是,是我吗?”
“我知道让你一下子接受这样的事很难,我不会强迫你,你慢慢想,想通了就打电话给我,这是我的号码。”冯倩随手从一个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了一串数字塞进夏筝手里。
“我会在鼓镇待一个月,所以你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想这件事。”冯倩补充道。
夏筝感觉攥在手心的纸团发烫。
冯倩赶在下课之前将车驶离学校,夏筝在众人的注目礼与唏嘘声中缓缓地走回教室,在路过冯漾的座位时,她分明听到了一声虽低但充满愤恨力量的“贱人!”
夏筝难过,却再也不会感到惊讶。因为现在所有的谜团全部解开,她和冯漾,无论如何是逃不过命运的捉弄了。
五)
晚上,夏筝一家三口吃饭的时候,夏筝一点胃口都没有,不停地拿筷子戳碗里的米饭,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吃饭,在想什么呢?”夏母轻轻敲了敲桌沿。
夏筝放下筷子,盯着夏母望了很久,那眼神专注得可怕,直让夏母心里发毛。
“小筝,你今天怎么了?是不舒服吗?”夏母自然而然地将手抚上夏筝的额头,却被夏筝轻轻拍掉。
“妈,有没有人说过,我跟你长得不像?”夏筝话一出口,夏父手中的筷子也“咚”一声掉在桌子上。
“你,你长得比较——”夏母吞吞吐吐,话刚到嘴边却被夏筝堵回去:“可我长得也不像爸啊。”
这其实是夏父心底一直保留着芥蒂的一件事,他也和夏筝一样,不停地盯着夏母看。
夏母被这两双眼睛看得心神不宁,秘密冲破时间的泥土,就快要脱口而出。
她望了夏父一眼,然后拉着夏筝的手走到房间里关上门。
“小倩她,她是不是来找你了?”夏母强忍住内心翻滚的情绪问道。
夏筝诚实地点点头。长这么大以来,她虽抱怨过生活的不如意,但她从未想过会离开。命运真会和她开玩笑,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夏筝的肩膀瑟瑟发抖:“妈,我是不是真的不是你女儿?我其实,其实是冯倩的女儿?”
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将这句话完整地说出来,门外响起杯子落下来碎了一地的声音。夏母又打开房门,正对上夏父沉默如泥的脸。
夏父的视线转移到夏筝脸上,他声音哑哑的:“丫头,你刚才在说什么?”
夏筝张了张嘴,喉咙突然干涩得发不出一丝声音。夏母却像疯了一般冲上去抱住夏父的身体,哭嗓道:“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夏父粗鲁地推开夏母,夏母跌坐到地上,往事随泪水滚滚而来。
十六年前,夏母,也就是当时的夏宝珊,和冯倩在娱乐场所相识,结为姐妹。那时冯倩认识了一名娱乐圈的经济人,经纪人欣赏她身上独一无二冷艳的气质,要她跟他走,承诺带她进娱乐圈发展。可是冯倩当时怀孕了,为了不让肚子里这个孩子毁了她的前程,冯倩在生下她后就将她送到夏宝珊怀中,拜托自己的好姐妹将她养大。
冯倩跟着这名经纪人去了千城才知,这名经纪人原本是组建过家庭的,她最初隐姓埋名,忍辱负重,一直等待着出头的机会。
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冯倩就开始想念自己的女儿,当年自己把她送到夏宝珊怀中的时候,她哭闹不止,一定是很舍不得自己吧。
冯倩偷偷回去过娱乐场所,得到的消息却是夏宝珊也已经离开,回老家嫁人生子。
娱乐场所相识的人,向来不问出处。她不知道夏宝珊老家在哪里,也没有她的电话。茫茫人海,就这么失去了联络。
命运奔走的轨迹总是让人始料未及的。
经纪人的前妻和小孩在一场意外中离世,冯倩终于光明正大嫁给经纪人,而从这一刻起,她的事业也开始走上坡路。经纪人开始怀念当初他和冯倩的孩子,冯倩不敢告诉他,孩子已经随着夏宝珊的离去而失踪。她从孤儿院抱回来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儿,告诉经纪人,这就是他们当年的孩子。经纪人将这女孩儿视若珍宝,取单名一个“漾”字。
再后来,冯倩的事业到达了巅峰,她俨然成了巨星,她和这个昔日捧红她的经纪人之间,差距越来越大,变得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和平分手,女儿自然选择跟妈妈过,也改了姓,从此以后,她便是冯漾。
冯倩从未有一天放弃过寻找自己的亲生女儿,她动用自己的人脉,全国各地地找。冯漾也从妈妈不同寻常的举动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冯倩对冯漾很好,可是冯漾却觉得自己身处在一个动荡的环境里,如果冯倩找到亲生女儿,就意味着她所拥有的一切都会消失,她还是那个无助的孤女,什么都没有。
上天不会辜负每一个执着的人的梦想。冯倩终于得到消息,她的亲生女儿叫夏筝,现在在一个名为鼓镇的小镇上读高一。
她先安排冯漾转学去青城中学和夏筝相处,再建议剧组来鼓镇取景拍摄《三国传奇》。她多想见夏筝一面,想了那么多年。
六)
夏筝躺在床上无法入眠。
她在一天之内明白了很多事。冯漾之所以眼里容不下自己,是因为害怕自己取代了她的位置。而夏父从小到大都对她那么粗暴,是因为夏母嫁给他时,夏筝已经存在了。夏母说她是自己的女儿,并且要求夏父一辈子都不要告诉夏筝他不是他的亲生父亲,夏母想给夏筝一个健全的家庭。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以为夏筝是夏宝珊和别的男人所生的女儿,他认为夏筝是他的耻辱。可是真相竟然是,夏筝不但不是他女儿,和夏宝珊也没有一点血缘关系,他真的替别人养女儿养了那么多年。
这些事此时此刻听起来就像一个笑话。
突如其来的变故,夏筝并没有感觉开心,而是感到不安。这种不安来自灵魂深处,好像预示着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二天早晨天不亮,夏筝就匆忙跨出了家门。这个家已经不是她的家,她忽然之间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相处这么多年的夏父夏母了,还有夏朗,如果他知道她不是他的亲姐姐,他还会舍命帮她吗?夏筝不敢再去想。
她走出那条熟悉的巷子,身后的万千灯火,居然没有一处是她的家。
夏筝病了,额头烧得厉害。早读课后大家都出操去了,她就趴在桌子上,难受地轻声呻吟着。突然,有一只冰凉的手掌覆在夏筝额头上,夏筝下意识地握住那只手,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舒服吗?”熟悉却冰冷的女声在耳畔响起。
夏筝挣扎着爬起来,冯漾抱胸立在她面前,眼神比声音更冷上几分。
“给你看一样好东西。”冯漾冷笑着,然后从袖子中抽出几张照片,在夏筝眼前晃了晃。夏筝立刻激动起来,她想要将那些照片夺过来,冯漾灵巧地往后一闪,她就扑了个空。
“这是,这是——”夏筝嗓子灼痛得厉害。
“你猜,温学长看到这些照片后做何感想?”冯漾眼眸微眯,故作慵懒又危险的语气。
“求你别给他看,别!”夏筝扯着嗓子喊着,偌大的教室都充斥着她请求的声音,接着她便弯下腰猛烈咳嗽起来。
不可以,不可以被他看到这些照片。谁会希望自己最无助、最绝望、最丑陋的样子被喜欢的人看到呢。自己曾经和那些不良青年待在那样肮脏的地方,就算没有发生什么,温宇宸心理上也一定接受不了吧。
“那你该知道条件是什么,我不喜欢你这个乡巴佬取代我的位置,哪怕是平起平坐也不可以,我更不可能待在鼓镇这种小地方变成第二个你!”冯漾俯下身子,夏筝鼻间隐隐嗅到一股淡而持久的香气,而冯漾的话语里却充满狠戾。
接着,冯漾将这几张照片丢给夏筝,眼风一扫,头也不回地离开教室,将一段话轻飘飘地丢在空气里,却像钝器一样击打在夏筝心上。
“是我买通几个社会青年绑架你,给你拍下被凌辱的照片的。也是我将你推下悬崖跟河里的,那时候还想演演戏,骗骗你。但现在累了,不演了,你也知道真相了。其实只要你永远是你,我们就井水不犯河水。”
夏筝望着照片上的自己,曾被那样刻薄对待跟羞辱的自己,羞愧与愤怒的心情一齐排山倒海而来,她将照片撕得粉碎,然后在这堆废墟里哭得不能自抑。
不是我笨,是我用一万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去相信你。当你带着闪耀的光圈降临到我的世界时,我真的天真地以为我们会是交心的朋友。我知道在人生的路口,很多人走着走着就散了。可是这一次,却是你狠狠地丢下了我。
七)
夏筝放学后就钻进了公共电话亭,犹豫了很久才拨下号码,号码的主人是她本该熟悉如今却陌生的人。
电话打通之后,夏筝调整了气息,尽量用平稳的语气对冯倩说:“我是想告诉您,我考虑好了。我觉得我还是习惯在鼓镇生活,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电话那头的冯倩沉默了几秒,然后回道:“没关系,我尊重你的选择。”
她的语气同样平稳,好像不论夏筝回复什么,她都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期间,还有人叫她去换衣服,她也应了一声。这都给夏筝造成了一种错觉,也许她这个意外,对于冯倩这样的大明星而言,也没多重要。
“小筝,我能不能这样叫你?”冯倩的声音很温柔。
“啊?能,当然能啦。”夏筝感到略微的尴尬。
“那我能知道原因吗?因为我实在不能接受习惯在一个地方生活这种说法,因为人的习惯是可以改变的。”冯倩的语速稍稍急促。
原因,她想知道真正的原因。夏筝脑海中浮现出冯漾冷笑的脸,她的身体立刻颤了颤。
“我,其实——”夏筝吞吞吐吐,后来也顾不得会不会伤害她,豁出去一般地说:“我舍不得我妈,她抚养我到这么大很辛苦。而且我弟弟又坐了牢,我不想离开她。”
这句话一半是谎言,一半却是实话。爸爸脾气暴躁,弟弟脾气古怪,她和夏宝珊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之前有过很多想要离开的念头,可是老天爷真的给了她选择,她却不想离开了。
“你这么想也很正常,那今天就先这样,我还要拍戏。”冯倩的语气又恢复到了最初的平稳,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
“嘟嘟嘟——”电话挂断,夏筝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离。
今晚她没有等温宇宸,晚风拂过面颊,夏筝一个人走过空荡荡的街,到达巷子口时,她看到夏父的货车停在路边,那辆车已经旧得掉漆,夏筝曾不止一次梦到它爆炸。
夏筝在弄堂前踌躇了很久才推门而入。夏父坐在沙发上抽烟,缭绕的烟雾遮挡了他的脸。夏母坐在桌旁发呆,桌子上是已经凉了的饭菜。
不知道为什么,夏筝竟然为这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画面红了眼睛。
“哎,小筝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晚?”夏母迎上来,夏筝心虚得不说话。
“是小倩找你了吧,也是,毕竟是亲生的。”夏母喃喃自语道。
夏筝抬头时看到夏母的嘴角泛着淤青,那般触目惊心,顿时心酸不已。
“人家是大明星,哪来那么多的闲工夫找我。”夏筝小声答道。
夏母听了夏筝的话愣了愣,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还以为她是真的在抱怨自己的亲生母亲没有时间陪伴她。
“她现在成名了嘛,忙一些你要理解。对了,我给你买了几件衣服,你先试试再吃饭,我去把饭菜热一热。”
“这几件衣服都是现在最流行的款式,我看见街上好多小姑娘这么穿呢。好歹也是去大城市,别让人家看笑话。”
“小倩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来接你走?估计要等在这边的戏拍完了是吧?”
听着夏母的碎碎念,夏筝再也忍不住了,心中藏着的各种情绪全部崩盘,眼泪一滴一滴往下落。
“妈,你别赶我走好不好?求你别赶我走。”夏筝泪眼婆娑地抱住夏母哀求道。
“这是怎么着?”夏母有些迷糊了。
“我拒绝了冯倩,我不去千城,就算去,那也是我以后自己考过去读大学。现在我想留给您身边。”夏筝说。
夏父从鼻孔间冷哼了一声:“赔钱货,养了这么多年还赖着不走。”
夏筝听到这句话,又走到夏父跟前,一脸诚挚地说:“爸爸,我知道您不喜欢我,可是现在小朗坐了牢,我要是走了,以后谁来照顾您呢?”
夏父冷不丁地站起来道:“你会那么好心?”
“爸爸,不管您过去怎么对我的,始终是您养我到这么大,还供我念书。我想留在这个家里,我想将来报答您和妈妈。”与其他深受家暴迫害的孩子不一样,她只是怕夏父,却并不恨他,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即便是知道了真相,即便是有万般无奈的理由,她也还是将“爸爸妈妈”叫得那么理所当然。
他身上的酒气那般重,一定又是去喝酒了。而夏母嘴角的淤青也一定是他酒后毒打造成的。如果她留下来,她就能帮夏母多分担一些痛苦了。
夏父盯着夏筝看了很久,不知道是被她话中的哪一句打动,竟然软了脾气,闷哼了两声,踉踉跄跄地走回房,丢下一句:“丫头,这个家很穷,你将来可别后悔。”
“我绝对,绝对不后悔。”夏筝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
夏筝从没料到,她口中的绝对,行动上的退让,眼底的无辜,会在日后泛滥成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