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羚飞渡
斑羚飞渡
弯弯的彩虹一头连着伤心崖,
一头连着对岸的山峰,
像一座美丽的桥。
它走了上去,
消失在一片灿烂中。
导语
沈石溪原名沈一鸣,出生于上海,却因为时代和命运的安排,在多民族聚居和原生态环境的云南度过了三十六年——在云南,他从十六岁时为了养一条真正的猎狗去到西双版纳的少年,成长为五十二岁时带着丰厚作品回到上海的动物小说大家。这期间,他打过猎,当过兵,养过马,深受当地少数民族百姓的影响,对生活在大自然的各种动物生命从不了解到如数家珍,从懵懵懂懂到尊重敬畏——这一切,都成为他写作的财富,铸就了他与众不同的动物小说的品格和风度。
在动物小说的创作中,沈石溪结合自身的亲身经历,用动物行为学体系作为参照和指引,饱含激情地探索和拷问人与动物的关系,动物与种群的关系,种群与生态的关系,再进而到生态与万物的关系,一步步构建起他的动物小说王国。他的语言风格刚健有力,故事情节富有戏剧张力,情感充沛而真挚,一篇又一篇作品如同茂密丛林中一棵棵遒劲的大树,线条粗犷却又纹理清晰。
沈石溪的动物小说具有独特的文学魅力,它不仅仅包含了能让读者开阔视野的动物学知识,更重要的是它通过动物世界的生死爱恨、胜败衰荣,投射和表现着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的坎坷与困境,命运与挑战,发掘着人性深处的光与暗,热与凉。在他的作品中,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繁复的修辞,只有一个又一个朴实无华的生命故事轮番上演——演出了一个动人心魄、发人深省的人性世界。
沈石溪的动物小说多篇被选入中小学语文教材,一些名篇是广大中小学生的必读篇目。本书精选他十一篇各具特色的中短篇小说,从猛禽到走兽,从亲情到友情,将带您进入沈石溪迷人的动物小说世界。
斑羚飞渡
导读
本文是沈石溪动物小说中的短篇代表作,曾被选入江苏人民教育出版社小学语文教材四年级下册、人民教育出版社全国初中语文教材七年级下册和辽宁人民出版社高中二年级课外语文,是罕见的能够同时入选小、中、高三个不同年龄段教材的佳作。
常言道:事莫大过于生死。对于一个生命个体而言,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也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然而,在本文中,一群面临绝境的斑羚却在生死面前做出了超越个体本能的壮举,震撼人心,催人泪下。沈石溪以简练的笔调,简短的篇幅,简洁有力地将“牺牲”的主题表现得淋漓尽致,具有动人的悲剧美和崇高感。他擅于用朴实的笔触,大刀阔斧地凿刻出一组组如雕塑般矗立眼前的动物行动画面,清晰而准确,这使沈石溪的动物小说拥有鲜明的文字风格和文学特点,具有很高的辨识度。
我们狩猎队分成好几个小组,在猎狗的帮助下,把七八十只斑羚逼到戛洛山的伤心崖上。
斑羚又名青羊,形似家养山羊,但颌下无须,善于跳跃,每只成年斑羚重六七十斤。被我们逼到伤心崖上的这群斑羚有七八十只。
斑羚是我们这一带猎人最喜爱的猎物。虽然公羊和母羊头上都长着两支短小如匕首的尖利的羊角,但性情温驯,死到临头也不会反抗,猎杀时不会有危险;斑羚肉肥腻细嫩,是上等山珍,毛皮又是制裘的好材料,价钱卖得很俏。所以,当我们完成了对斑羚群的围追堵截,猎狗和猎枪组成了两道牢不可破的封锁线,狩猎队的队长,也就是曼广弄寨的村长帕珐高兴得手舞足蹈:“阿罗,我们要发财了!嘿,这个冬天就算其他猎物一只也打不着,光这群斑羚就够我们一年的酒钱啦!”每位猎人都红光满面,脸笑成了一朵花。
对付伤心崖上的斑羚,好比瓮中捉鳖。
伤心崖是戛洛山上的一大景观,一座山峰,像被一把利斧从中间剖开,从山底下的流沙河抬头往上看,宛如一线天,其实隔河对峙的两座山峰相距约六米。两座山都是笔直的绝壁,到了山顶部位,都凌空向前伸出一块巨石,远远望去,就像一对彼此倾心的情人,正要热情地拥抱接吻。
之所以取名伤心崖,源自一个古老的传说:说是在缅桂花盛开的那一年,有个名叫喃木娜雅的仙女看中了一个年轻猎人,偷了钥匙从天庭溜到人间与年轻猎人幽会。不幸的是被她的丈夫发现了,他勃然大怒,悄悄跟踪。在仙女又一次下凡与年轻猎人见面,两人心急火燎张开双臂朝对方扑去,眼瞅着就要拥抱在一起的节骨眼上,仙女的丈夫突施法术,将两人点为石头,使一对饥渴的情人咫尺天涯,永远处在一种眼看就要得到却得不到的痛苦状态。
这群斑羚走到了伤心崖,算是走上了绝路。往后退,是咆哮的狗群和十几支会喷火闪电的猎枪;往前走,是几十丈深的绝壁,而且朝里弯曲,除了壁虎,任何生命都休想能顺着倒悬的山壁爬下去,一旦摔下去,不管是掉在流沙河里,还是砸在岸边的沙砾上,小命都得玩完。假如能跳到对面的山峰上去,当然就绝路逢生转危为安了,但两座山峰最窄的地方也有六米宽,且两山平行,没有落差可资利用。斑羚虽有肌腱发达的四条长腿,极善跳跃,是食草类动物中的跳远冠军,但就像人跳远有个极限一样,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再健壮的公斑羚最多也只能跳出五米的成绩,母斑羚、小斑羚和老斑羚只能跳四米左右,能一跳跳过六米宽的山涧的斑羚堪称超级斑羚,而超级斑羚还没有生出来呢。
我们将斑羚逼进伤心崖后,围而不打,迟迟没放狗上去扑咬,也没有开枪射击,这当然不是出于怜悯,而是担心斑羚们被我们逼急了,会不顾三七二十一,集体坠岩从悬崖跳下去的。它们跳下去假如摔在岸上,当然节省了我们的子弹,但不可能各个都按我们的心愿跳得那么准,肯定有许多落到流沙河里,很快就会被湍急的河水冲得无影无踪。我们不想让到手的钱财再流失,我们要一网打尽。
村长帕珐让波农丁带五个人到悬崖底下的流沙河边去守着,负责在岸上捡拾和从水里打捞那些山顶跳下去的斑羚。从伤心崖到流沙河,地势很陡,要绕半座山才下得去,最快也要走半小时。村长帕珐和波农丁约定,波农丁到了悬崖底下后,吹响牛角号,我们就立即开枪,同时放狗去咬。
我们留在伤心崖上。我埋伏的位置离斑羚群只有四五十米,中间没有遮挡视线的障碍,斑羚们的一举一动都看得一目了然。
开始,斑羚们发现自己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绝境,一片惊慌,胡乱窜逃,有一只母斑羚昏头昏脑竟然企图穿越封锁线,立刻被早已等得不耐烦了的猎狗撕成碎片。有一只老斑羚不知是老眼昏花没测准距离,还是故意要逞能,竟退后十几步一阵快速助跑奋力起跳,想跳过六米宽的山涧。结果可想而知,它在离对面山峰还有一米多的空中做了一个滑稽的挺身动作,哀咩一声,像颗流星似的笔直坠落下去,好一会儿,悬崖下才传来扑通的水花声。
过了一会儿,斑羚群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眼光集中在一只身材特别高大、毛色深棕油光水滑的公斑羚身上,似乎在等候这只公斑羚拿出使整个种群能免遭灭绝的好办法来。毫无疑问,这只公斑羚是这群斑羚的头羊,它头上的角比一般公羚羊要宽得多,形状像把镰刀,姑妄称它为镰刀头羊。镰刀头羊神态庄重地沿着悬崖巡视了一圈,抬头仰望雨后湛蓝的苍穹,悲哀地咩了数声,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斑羚群又骚动起来。这时,被雨洗得一尘不染的天空突然出现一道彩虹,一头连着伤心崖,另一头飞越山涧,连着对面那座山峰,就像突然间架起了一座美丽的天桥。斑羚们凝望着彩虹。有一只灰黑色的母斑羚举步向彩虹走去,神情飘缈,似乎已进入了某种幻觉状态。也许,它们确实因为神经高度紧张而误以为那道虚幻的彩虹是一座实实在在的桥,可以通向生的彼岸;也许,它清楚那道色泽鲜艳远看像桥的东西其实是水汽被阳光折射出来的幻影,但既然走投无路了,那就怀着梦想与幻觉走向毁灭,起码可以减轻死亡的恐惧。
灰黑色母斑羚的身体已经笼罩在彩虹炫目的斑斓光谱里,眼看就要一脚踩进深渊去,突然,镰刀头羊“咩——”发出一声吼叫。这叫声与我平常听到的羊叫迥然不同,没有柔和的颤音,没有甜腻的媚态,也没有绝望的叹息,音调虽然也保持了羊一贯的平和,但沉郁有力,透露出某种坚定不移的决心。灰黑色母斑羚如梦初醒,从悬崖边缘退了回来。
事后我想,镰刀头羊之所以在关键时刻想出这么一个挽救种群生存的绝妙办法,或许就是受了那道彩虹的神秘启示,我总觉得彩虹那七彩光斑似乎与后来发生的斑羚群的飞渡有一种美学上的沟通。
随着镰刀头羊的那声吼叫,整个斑羚群迅速分成两拨,老年斑羚为一拨,年轻斑羚为一拨。在老年斑羚队伍里,有公斑羚,也有母斑羚,身上的毛色都比较深,两支羊角基部的纹轮清晰可见;在年轻斑羚队伍里,年龄参差不齐,有身强力壮的中年斑羚,有刚刚踏进成年行列的大斑羚,也有稚气未脱的半大斑羚。两拨分开后,老年斑羚的数量显然比年轻斑羚那拨少得多,大概少十几只。镰刀头羊本来站在年轻斑羚那拨里,眼光在两拨斑羚间转了几个来回,悲怆地轻咩了一声,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老年斑羚那一拨去了。有七八只中年公斑羚跟随着镰刀头羊,也自动从年轻斑羚那拨里走出来,归进老年斑羚的队伍。这么一倒腾,两拨斑羚的数量大致均衡了。
我看得很仔细,但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以年龄为标准划分出两拨来,这些斑羚究竟要干什么呢?
“波农丁这个老酒鬼,爬山比乌龟还爬得慢,怎么还没到悬崖底下?”村长帕珐小声咒骂道。他的两道眉拧成了疙瘩,显出内心的焦躁和不安。
村长帕珐是位有经验的猎手,事后我想,当时他一定已预感到会发生惊天动地的不平常的事,所以才会焦躁不安的,但他想象不出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我一面观察斑羚群的举动,一面频繁地看表,二十分钟过去了,二十二分钟过去了,二十五分钟过去了……按原计划,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顶多再有三五分钟,悬崖底下就会传来牛角号闷沉的呜呜声,伤心崖上十来支猎枪就会喷吐出耀眼的火光。
这将是一场辉煌的狩猎,对人类而言。
这将是一场灭绝性的屠杀,对这群斑羚而言。
就在这时,我看见,从那拨老斑羚里走出一只老公羊来,颈上的毛长及胸部,脸上褶皱纵横,两支羊角早已被岁月风尘弄得残缺不全,一看就知道快到另一个世界去报到了。
老公羊走出队列,朝那拨年轻斑羚示意性地咩了一声,一只半大的斑羚应声走了出来。一老一少走到伤心崖,后退了几步,突然,半大的斑羚朝前飞奔起来,差不多同时,老公羊也扬蹄快速助跑。半大的斑羚跑到悬崖边缘,纵身一跃,朝山涧对面跳去,老公羊紧跟在半大斑羚后面,头一低,也从悬崖上蹿跃出去。这一老一少,跳跃的时间稍分先后,跳跃的幅度也略有差异,半大斑羚角度稍偏高些,老公羊角度稍偏低些,等于是一前一后,一高一低。我吃了一惊,怎么,自杀也要老少结成对子,一对一对去死吗?这只半大斑羚和这只老公羊,除非插上翅膀,是绝对不可能跳到对面那座山崖上去的!果然,半大斑羚只跳到四米左右的距离,身体就开始下倾,从最高点往下降落,空中画出一道可怕的弧形。我想,顶多再有一两秒钟,它就不可避免地要坠进深渊,坠进死亡的地狱去了。
我正这样想着,突然一个我做梦都无法想象的镜头出现了——老公羊凭着娴熟的跳跃技巧,在半大斑羚从最高点往下降落的瞬间,身体出现在半大斑羚的蹄下。老公羊的跳跃能力显然要比半大斑羚略胜一筹,当它的身体出现在半大斑羚蹄下时,刚好处在跳跃弧线的最高点,就像两艘宇宙飞船在空中完成了对接一样,半大斑羚的四只蹄子在老斑羚宽阔结实的背上猛蹬了一下,就像免费享受一块跳板一样,它在空中再度起跳,下坠的身体奇迹般地再度升高;而老公羊就像燃料已输送完了的火箭残壳,自动脱离宇宙飞船,不,比火箭残壳更悲惨,在半大斑羚的猛力踢蹬下,像只被突然折断了翅膀的鸟笔直坠落下去。虽然这第二次跳跃力度远不如第一次,高度也只有地面跳跃的一半,但足够半大斑羚跨越剩下的最后两米路程了。只见它轻巧地落在对面山峰上,兴奋地咩叫一声,钻到磐石后面不见了。
试跳成功,紧接着,一对对斑羚凌空跃起,在山涧上空画出一道道令人眼花缭乱的弧线,每一只年轻斑羚的成功飞渡,都意味着有一只老年斑羚摔得粉身碎骨。
山涧上空,和那道彩虹平行,架起了一座桥,那是一座用死亡做桥墩架设起来的桥。没有拥挤,没有争夺,秩序井然,快速飞渡。我十分注意盯着那群注定要送死的老斑羚,心想,或许有个别比较滑头的老斑羚,会从死亡那拨偷偷溜到新生的那拨去,但让我震惊的是,从头至尾,没有一只老斑羚为自己调换位置。
它们心甘情愿用生命为下一代开通一条生存的道路。
绝大部分老斑羚,都用高超的跳跃技艺,帮助年轻斑羚平安地飞渡到对岸的山峰,只有一头衰老的母斑羚,在和一只小斑羚空中衔接时,大概力不从心,没能让小斑羚精确地踩上自己的背,结果一老一小一起坠进深渊。
我没想到,在面临种群灭绝的关键时刻,斑羚群竟然能想出牺牲一半挽救另一半的办法来赢得种群的生存机会。我没想到,老斑羚们会那么从容地走向死亡。
我看得目瞪口呆,所有的猎人都看得目瞪口呆,连狗也惊讶地张大嘴,长长的舌头拖出嘴外,停止了吠叫。
就在这时,呜——呜——悬崖下传来牛角号声,村长帕珐如梦初醒,连声高喊:“快开枪!快,快开枪!”
但已经晚了,伤心崖上,只剩下最后一只斑羚,唔,就是那只成功地指挥了这场斑羚群集体飞渡的镰刀头羊。这群斑羚不是偶数,恰恰是奇数,镰刀头羊孤零零地站在山峰上,既没有年轻的斑羚需要它做空中垫脚石飞到对岸去,也没有谁来帮它飞渡。
砰,砰砰,猎枪打响了,我看见,镰刀头羊宽阔的胸部冒出好几朵血花,它摇晃了一下,但没倒下去,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那道绚丽的彩虹。弯弯的彩虹一头连着伤心崖,一头连着对岸的山峰,像一座美丽的桥。
它走了上去,消失在一片灿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