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人
善人
导读
《樱海集》中的绝大部分作品称得上是“人物素描”,小说的主旨基本以刻画人物为中心。塑造人物形象,是老舍先生创作时最为关心的问题。他除了借助主人公的告白或忏悔这种方式之外,在创作短篇小说时还经常采用另外一种手法,即精心选择一个物件,把它放在叙述的中心位置,让它与种种人物紧密地联结起来,并引起他们的行为反应,这种手法也颇有成效。除了利用物品外,老舍通常还采用以下两种情节结构方式:第一种,直接运用两个对立的人物来展开情节。第二种,利用不同人物甚至同一个人物性格中对立的两个方面来展开情节。这种构思更巧妙一些,也更需要作家具有高超的艺术驾驭能力。《善人》就是特别成功的作品之一。
《善人》从私生活上看一位女善人汪太太,也就是穆女士。她花丈夫的钱,做着鸡毛蒜皮的事:她忙,但是为了保持自己的美貌,不惜花时间泡澡、呼吸新鲜空气;一会儿送东家新婚礼钱,一会儿又为西家请客吃饭,可以为此大手大脚地花钱;她一方面同情方先生丧妇,另一方面又要免掉他为儿子教书;作家从同一个人物性格两个矛盾的方面,调动多种艺术手段,用漫画式的笔法,犀利地揭露了主人公汪太太伪装着的真实面目,淋漓尽致地刻画了她那伪善者的丑陋嘴脸。
汪太太最不喜欢人叫她汪太太。她自称穆凤贞女士,也愿意别人这样叫她。她的丈夫很有钱,她老实不客气地花着。花完他的钱,而被人称穆女士,她就觉得自己是个独立的女子,并不专指着丈夫吃饭。
穆女士一天到晚不用提多么忙了,又搭着长得富泰,简直忙得喘不过气来。不用提别的,就光拿上下汽车说,穆女士——也就是穆女士!——一天得上下多少次。哪个集会没有她,哪件公益事情没有她?换个人,那么两条胖腿就够累个半死的。穆女士不怕,她的生命是献给社会的,那两条腿再胖上一圈,也得设法带到汽车里去。她永远心疼着自己,可是更爱别人,她是为救世而来的。
穆女士还没起床,丫环自由就进来回话。她嘱咐过自由们不止一次了:她没起来,不准进来回话。丫环就是丫环,叫她“自由”也没用,天生来的不知好歹。她真想抄起床旁的小桌灯向自由扔了去,可是觉得自由还不如桌灯值钱,所以没扔。
“自由,我嘱咐你多少回了!”穆女士看了看钟,已经快九点了,她消了点气,不为别的,是喜欢自己能一气睡到九点,身体定然是不错。她得为社会而心疼自己,她需要长时间的睡眠。
“不是,太太,女士!”自由想解释一下。
“说,有什么事!别磨磨蹭蹭的!”
“方先生要见女士。”
“哪个方先生?方先生可多了,你还会说话呀!”
“老师方先生。”
“他又怎样了?”
“他说他的太太死了!”自由似乎很替方先生难过。
“不用说,又是要钱!”穆女士从枕头底下摸出小皮夹来:“去,给他这二十,叫他快走;告诉明白,我在吃早饭以前不见人。”
自由拿着钱要走,又被主人叫住:
“叫博爱放好了洗澡水,回来你开这屋子的窗户。什么都得我现告诉,真劳人得慌!大少爷呢?”
“上学了,女士。”
“连个kiss都没给我,就走,好的。”穆女士连连地点头,腮上的胖肉直动。
“大少爷说了,下学吃午饭再给您一个kiss。”自由都懂得什么叫kiss,pie和bath。
“快去,别废话,这个劳人劲儿!”
自由轻快地走出去,穆女士想起来:方先生家里落了丧事,二少爷怎么办呢?无缘无故地死哪门子人,又叫少爷得荒废好几天的学!穆女士是极注意子女们的教育的。
博爱敲门:“水好了,女士。”
穆女士穿着睡衣到浴室去。雪白的澡盆,放了多半盆不冷不热的清水。凸花的玻璃,白磁砖的墙,圈着一些热气与香水味。一面大镜子,几块大白毛巾,胰子盒,浴盐瓶,都擦得放着光。她觉得痛快了点。把白胖腿放在水里,她愣了一会儿,水给皮肤的那点刺激使她在舒适之中有点茫然。她想起点儿久已忘了的事。坐在盆中,她看着自己的白胖腿,腿在水中显着更胖,她心中也更渺茫。用一点儿水,她轻轻地洗脖子,洗了两把,又想起那久已忘了的事——自己的青春:二十年前,自己的身体是多么苗条,好看!她仿佛不认识了自己。想到丈夫、儿女,都显着不大清楚,他们似乎是些生人。她撩起许多水来,用力地洗,眼看着皮肤红起来。她痛快了些,不茫然了。她不只是太太、母亲,她是大家的母亲,一切女同胞的导师。她在外国读过书,知道世界大势,她的天职是在救世。
可是救世不容易!两年前,她想起来,她提倡沐浴,到处宣传:“没有澡盆,不算家庭!”有什么结果?人类的愚蠢,把舌头说掉了,他们也不了解!摸着她的胖腿,她想应当灰心,任凭世界变成个狗窝,没澡盆,没卫生!可是她灰心不得,要牺牲就得牺牲到底。她喊自由:
“窗户开五分钟就得!”
“已经都关好了,女士!”自由回答。
穆女士回到卧室。五分钟的工夫屋内已然完全换了新鲜空气。她每天早上得做深呼吸。院内的空气太凉,屋里开了五分钟的窗子就满够她呼吸用的了。先弯下腰,她得意她的手还够得着脚尖,腿虽然弯着许多,可是到底手尖是碰了脚尖。俯仰了三次,她然后直立着喂了她的肺五六次。她马上觉出全身的血换了颜色,鲜红,和朝阳一样的热、艳。
“自由,开饭!”
穆女士最恨一般人吃得太多,所以她的早饭很简单:一大盘火腿蛋,两块黄油面包,草果果酱,一杯加乳咖啡。她曾提倡过俭食:不要吃五六个窝头,或四大碗黑面条,而多吃牛乳与黄油。没人响应,好事是得不到响应的。她只好自己实行这个主张,自己单雇了个会做西餐的厨子。
吃着火腿蛋,她想起方先生来。方先生教二少爷读书,一月拿二十块钱,不算少。她就怕寒苦的人有多挣钱的机会,钱在她手里是钱,到了穷人手里是祸。她不是不能多给方先生几块,而是不肯,一来为怕自己落个冤大头的名儿,二来怕给方先生惹祸。连这么着,刚教了几个月的书,还把太太死了呢。不过,方先生到底是可怜的。她得设法安慰方先生:
“自由,叫厨子把‘我’的鸡蛋给方先生送十个去,嘱咐方先生不要煮老了,嫩着吃!”
穆女士咂摸着咖啡的回味,想象着方先生吃过嫩鸡蛋必能健康起来,足以抵抗得住丧妻的悲苦。继而一想呢,方先生既丧了妻, 没人给他做饭吃, 以后顶好是由她供给他两顿饭。她总是给别人想得这样周到,不由她,惯了。供给他两顿饭呢,可就得少给他几块钱。 他少得几块钱,可是吃得舒服呢。方先生应当感谢她这份体谅与怜爱。她永远体谅人怜爱人,可是谁体谅她怜爱她呢?想到这儿,她觉得生命无非是个空虚的东西;她不能再和谁恋爱,不能再把青春唤回来;她只能去为别人服务,可是谁感激她,同情她呢?
她不敢再想这可怕的事,这足以使她发狂。她到书房去看这一天的工作。工作,只有工作使她充实,使她疲乏,使她睡得香甜,使她觉到快活与自己的价值。
她的秘书冯女士已经在书房里等了一点多钟了。冯女士才二十三岁,长得不算难看,一月挣十二块钱。穆女士给她的名义是秘书,按说有这么个名字,不给钱也满下得去。穆女士的交际是多么广,做她的秘书当然能有机会遇上个阔人。假如嫁个阔人,一辈子有吃有喝,岂不比现在挣五六十块钱强?穆女士为别人打算老是这么周到,而且眼光很远。
见了冯女士,穆女士叹了口气:“哎!今儿个有什么事?说吧!”她倒在个大椅子上。
冯女士把记事簿早已预备好了:“今儿个早上是,穆女士,盲哑学校展览会,十时二十分开会:十一点十分,妇女协会,您主席;十二点,张家婚礼;下午……”
“先等等,”穆女士又叹了口气,“张家的贺礼送过去没有?”
“已经送过去了,一对鲜花篮,二十八块钱,很体面。”
“啊,二十八块的礼物不太薄——”
“上次汪先生做寿,张家送的是一端寿幛,并不——”
“现在不同了,张先生的地位比原先高了。算了吧,以后再找补吧。下午一共有几件事?”
“五个会呢!”
“哼!甭告诉我,我记不住。等我由张家回来再说吧。”穆女士点了根烟吸着,还想着张家的贺礼似乎太薄了些。“冯女士,你记下来,下星期五或星期六请张家新夫妇吃饭,到星期三你再提醒我一声。”
冯女士很快地记下来。
“别忘了问我张家摆的什么酒席,别忘了。”
“是,穆女士。”
穆女士不想上盲哑学校去,可是又怕展览会照相,相片上没有自己,怪不合适。她决定晚去一会儿,顶好是正赶上照相才好。这么决定了,她很想和冯女士再说几句,倒不是因为冯女士有什么可爱的地方,而是她自己觉得空虚,愿意说点什么……解解闷儿。她想起方先生来:
“冯,方先生的妻子过去了,我给他送了二十块钱去,和十个鸡子,怪可怜的方先生!”穆女士的眼圈真的有点发湿了。
冯女士早知道方先生是自己来见汪太太,她不见,而给了二十块钱。可是她晓得主人的脾气:“方先生真可怜!可也是遇见女士这样的人,赶着给他送了钱去!”
穆女士脸上有点笑意:“我永远这样待人;连这么着还讨不出好儿来,人世是无情的!”
“谁不知道女士的慈善与热心呢!”
“哎!也许!”穆女士脸上的笑意扩展得更宽心了些。
“二少爷的书又得荒废几天!”冯女士很关心似的。
“可不是,老不叫我心静一会儿!”
“要不我先好歹地教着他?我可是不很行呀!”
“你怎么不行!我还真忘了这个办法呢!你先教着他得了,我白不了你!”
“您别又给我报酬,反正就是几天的事,方先生事完了还叫方先生教。”
穆女士想了会儿:“冯,这么办好不好?你就教下去,我每月一共给你二十五块钱,岂不整重?”
“就是有点对不起方先生!”
“那没什么,反正他丧了妻,家中的嚼谷小了,遇机会我再给他弄个十头八块的事,那没什么!我可该走了,哎!一天一天的,真累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