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白先生
两人相对沉默,良久,白靖开口道:“我让下人准备了干净衣服,你换上吧,这是我的房间。”
识卿受惊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日本人要运鸦片进上海,受苦的还是中国人。青帮的规矩向来是以家国为先,在咖啡厅里白靖忍让三分,后来不得已在她面前动了手,她虽是一介女流,却也能体会到白靖的心情。时逢乱世,国之荣辱已不堪维系,又何谈安民生扶社稷。他已做得很好了,利字当头,有几个人能禁得住诱惑呢。
他看着她一点一点地平静下来,眼神里好像没有了起初的抗拒。他让她换衣服,自己却迟迟不想离开,他想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在这样奇异安静的气氛里,看着她水晶灯下姣好的面庞,散在耳畔床上的一弯旖旎的黑发,莹白的脖颈上有一抹微红顺着小巧的耳朵……他的心底里像是长出了一根袅袅娜娜的藤蔓,顺着向上缠绕生长,顶着他的喉咙有些发痒。
白靖忽然站起来,他的声音有些急促:“我先出去。”
他快步走出去,反手将门关上。
白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十五岁进白府,十八岁掌管青帮,青帮白靖的名号已经响彻了上海。他是见惯了风月的人,上海这样声色犬马的势利场,逢场作戏的机会实在难免。
在那样显眼的位置上,主动来招惹他的女人每日都有大把,名门世家的小姐,百乐门风情妖娆的大班,上海滩风头最盛的女明星……还有人专为他选了两个绝色的丫头,从小养在江南的乡间不见其他男人,只为供他白靖一日承欢。甚至有多事之人猜测他不近女色,偏好龙阳。只要他白爷点个头,夜夜上他床的人都不一样。
可他不愿意。
进白府的第一天,义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成大事者必有静气。”
义父待他如师如父,他骨子里倨傲倔强,从不肯让义父失望,青帮的事务,也是那个时候跟着义父时开始上心。他发了狠,总有一天要让世间人知道——白靖,就是成大事之人。
后来,青帮里出了叛徒,白府在中秋夜里遭仇家血洗,独他一人逃了出来。
再后来,他单枪匹马回了青帮,先是一刀剐了那叛徒,再用他铁血的手段镇压了不平之人,短短时间便接管了青帮,那过程的艰险血腥,言语也不能述其一二。
那时,他才十八岁。
与白家被屠有关的人,他后来一个也没放过。成大事者必有静气,他白靖就凭着这口气走到了现在。
经历过那么多的血雨腥风,他的那口气从没散过。可在咖啡厅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的心里咯噔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打开了。
那口静气,他快要守不住了。
“白爷,查到了。”在咖啡厅里跟着他的随从又出现了。
白靖听着来人低声的回报,面色慢慢变得阴沉,眉头也越锁越紧。
良久,他开口道:“她要把她嫁给那个老头子?”
“是。此事展太太在暗地里筹划,展小姐不知。是王家的三少爷昨日在百乐门里醉昏了头才说漏了风。”
“他怎么说的?”白靖压着怒气。
“他喝多了酒,说王老爷过几日要娶第八房姨太太,是南京展家的三小姐,那小姐年纪比他还小,他说……”回报那人有些犹疑。
“继续说。”
“他说展三小姐年轻貌美,冰肌玉骨,嫁给老头子实在可惜了,倒不如送到他房里……”
那人缄口不语,白靖知道后面必是污言秽语,他冷笑一声,道:“我倒要看看,这王家究竟长了几双眼睛。”
白靖的卧室很漂亮,花样考究的手工地毯,象牙白漆的西式沙发,楠木打造的衣橱,水晶灯的影子投射在白色的窗纱上,有些像外国电影里主角房间。
识卿愣愣地坐在床上,竟有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抖开白靖为她准备的衣服,是一件蓝色织锦缎的旗袍,那蓝色淡淡的,像中国画里墨染的荷叶,将染未染的样子。
她换上蓝旗袍,那件墨绿的大衣空落落地搭在椅背上,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坐在沙发上的白靖眼前一亮,站起来笑道:“果然很好。”说着,便从一旁拿过一件藕色的羊毛斗篷,也不管识卿的脸已经微红,替她系在身上。
“外面冷,我送你回家。”
在车上,识卿同白靖坐在后座,她觉得局促,道:“不劳白先生了,我自己叫车回去罢。”
白靖神色不改:“昨日埋伏的日本浪人逃了两个,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
识卿只好道:“白先生送我到街口,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白靖笑道:“展小姐一日未归家,还换了衣裳,我若不登门致歉,怕展小姐回去不好交代。”
识卿语塞,好像不论她说什么他都准备了话来堵住她的小心思似的。
“你怎么知道我姓展?”话刚问出口,识卿就后悔自己问了这样笨的话。
青帮势力遍布上海,莫说是查她这样一个人的底细,就算是他白靖掉了一颗扣子在黄浦江里,也有人为他找得出来。
白靖瞥见她懊恼的神色,不觉有些好笑,道:“明日你要去和平大会讲演?”
识卿知道白靖现在一定已经对自己了解得一清二楚了,听见这话也不惊讶,极简单地答道:“是。”
她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没等白靖开口,说:“白先生也要参会的。”
这回轮到白靖吃惊了,身边的识卿微微笑着,带着些反客为主的小得意。白靖没想到温婉的识卿竟有这样俏皮的聪明,初识她的人向例是见不到的这狡黠的笑的。
“那我明日一早来接你。”白靖顺势将了她一军。
刚刚还有些笑意的识卿又瞪大了眼睛,连连摆手道:“不用麻烦白先生了,我自己去会场吧。”和白靖认识的一天里,发生了这一连串的事情,是她以前从来不曾想到的。青帮这样的大的来头,她不想沾惹其中,再想想咖啡厅里如噩梦般的一幕,她更是不想与他再有什么干系。
“大会九点开始,”白靖却好像没有听到她说的话,自顾自道:“我八点来接你。”
还是他惯用的语气,没有商量的机会,没有拒绝的余地。他的神色波澜不惊,嘴角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