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北山
小雅·北山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从事。王事靡盬(gǔ),忧我父母。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
四牡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鲜我方将。旅力方刚,经营四方。
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
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
或湛(zhān)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
这是篇苦于劳役之作,着重表示对等级森严、劳逸不均的不满乃至怨愤。由殷商迄于周代,等级制已发展完备,且具有宗法性质,即常以与王室血缘之亲疏,以确定等级尊卑。在这一等级制中,“士”属于统治阶级的最基层,他们常怀不满也是很自然的。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兴语显然有民歌的影响。这使人想起宋人王禹偁的“北山种了种南山,相助力耕岂有偏”(《畲田词》)。登山采杞,正兴力役岂偏之义。果然以下便是“王事靡盬”这一熟句,结穴到“忧我父母”。《孟子》谓为劳于王事不得养父母,撇开一身之忧苦,牵入亲人,意味倍加丰厚。
二章欲进先退,欲夺故予,先承认国家服役的合于天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四句后来成为封建时代的名言(《左传·昭公七年》有“天子经略,诸侯正封,古之制也。封略之内,何非君土?食土之毛,谁非君臣”,意同语近),就在于它用铿锵的语言讲出了“君权神授”天下一家的大道理。诗人并没有超越时代限制,他不敢将矛头指向最高统治者,因而只能不满于高他一等的“大夫”了。“天王圣明,臣罪当诛”(韩愈),反贪官不反皇帝,真是由来已久。尽管打了折扣,诗人终于还是揭露了“不均”不公的社会现实。章末说“我从事独贤”,这“独贤”二字,是很高明的反讽之语,即钟惺所谓:“‘嘉我未老’三句,似为‘独贤’二字下一注脚,笔端之妙如此。”(《评点诗经》)
三章抒情主人公登场亮相:他驾着驷马,经营四方,疲于奔命,不敢渎职。这里专门转述了顶头上司“大夫”的话:“嘉我未老,鲜我方将,旅力方刚”,上司拍着肩膀把“我”的腿脚身体夸上一番,再叫“我”好好儿干。卖命的差使,廉价的奖赏!讽刺见于无形之中,作者写实手段真正到了家。
如果就此打住,也不失为一首好诗。此篇之奇妙,尤在于前三章克制地叙写之后,赓即有后三章的一连十二个“或”字领起的排比句,作尽情的宣泄。先前的克制便成为一种蓄势,使最后的喷发更加有力。排比之中,又有对比六组,以劳逸、苦乐、善恶、是非,两两相形:“或安居在家,或尽瘁于国,或高卧于床,或奔走于道,则劳乐大大悬殊矣,此不均之实也。或身不闻征伐之声,或面带忧苦之状;或退食从容而俯仰作态,或经理烦剧而仓卒失容,极言不均之致也,不止劳逸不均而已。或湛乐饮酒,则是既已逸矣,且深知逸之无妨,故愈耽于逸也;或惨惨畏咎,则是劳无功矣,且恐因劳而得过,反不如不劳也。或出入风议,则已不任劳,而转持劳者之短长;或靡事不为,则是勤劳王事之外,又畏风议之口而周旋弥缝之也,此则不均之大害,而不敢详言之矣。”(傅恒等《诗经折中》)
前三章写法各不相同,后三章则同一句式一气贯注,妙语连珠,方玉润评此诗:“归重独劳,是一篇之主。末乃以劳逸对言,两两相形,愈觉难堪。”(《诗经原始》)沈德潜说:“《鸱鸮》诗连下十‘予’字,《蓼莪》诗连下九‘我’字,《北山》诗连下十二‘或’字,情至,不觉音之繁,辞之复也。”(《说诗晬语》)姚际恒说:“‘或’字作十二叠,甚奇。末更无收结,尤奇。”(《诗经通论》)更无收结,戛然而止,而“是可忍,孰不可忍”之意,溢于言表,是亦“诗可以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