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鲁迅文学诗歌奖第一人:啸天说诗·诗经楚辞鉴赏(全6册)

  张冠道中

  朝雾弥琼宇,征马嘶北风。

  露湿尘难染,霜笼鸦不惊。

  戎衣犹铁甲,须眉等银冰。

  踟蹰张冠道,恍若塞上行。

  1947年3月下旬,党中央在陕北清涧县枣林沟召开会议,会议决定——刘少奇、朱德、董必武等组成中央工作委员会,前往河北平山西柏坡开展工作。毛泽东、周恩来、任弼时组成前委,转战陕北,与敌人周旋。在3月18日夜,毛泽东随最后一批中央机关撤离延安。曾经有人出于安全考虑,建议毛泽东离开陕北,他没有同意,因为转徙在陕北人民中间,他感到十分安全。在撤离前,毛泽东十分自信地对前来送行的西北野战兵团的同志说:“我们要以一个延安换取全中国!”

  据汪东兴回忆,党中央机关撤出延安后的一年时间里,先后在12个县的40多个村庄住过,的确是如鱼得水。《张冠道中》写的,就是作者在迁徙中一次行军的况味。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出版的《毛泽东诗词集》中,只标出了写作年代即1947年,却把这首诗编在同年写作的《喜闻捷报》之前。这就形成了误导,有的解读文章据此将此诗的写作具体时间定为转战之初,即3月25日青化砭战役之前。这完全错了。请看《喜闻捷报》一诗的“秋风”“明月”“鸿音”,明显是秋季的物候;而《张冠道中》的“朝雾”“北风”“霜笼”“银冰”,明显是冬季的物候。传统诗词写作,什么季节对应什么物候,是毫不含糊的。像毛泽东这样熟悉古典的人,是不会弄错的。所以这首诗的写作时间,在《喜闻捷报》之后,可以明确标注为:1947年冬。

  前六句写部队早行的况味,最突出的感觉是潮湿和寒冷。“朝雾弥琼宇,征马嘶北风。”两句写部队凌晨出发。为什么说是出发呢?这是“马嘶”二字所暗示的。因为马匹在行进中,是顾不上叫的。而在离开一个地方的时候,或突然停下来,则会发出习惯性的嘶鸣。例如“挥手从兹去,萧萧班马鸣”(李白《别友人》)、“马嘶俱醉起,分手更何言”(李白《鲁郡尧祠送吴五之琅琊》)、“吹角动行人,喧喧行人起。笳悲马嘶乱,争渡金河水”(王维《从军行》),便是这样情形。这首诗写马不写人,是因为大雾弥天,一切都笼罩在浓雾中。写马、是因为听得见马嘶,不写人、是因为征人保持着肃静。雾作为一种物候,其特点是弥漫性,诗人用“琼宇”这个词藻来形容晨雾,可见当天的雾很大。“征马嘶北风”,容易使人联想到《古诗十九首》的“胡马依北风”(据李善注,这个句子又是本于古逸诗的“代马依北风”),原句有禽兽亦恋故土的意思。这也比较符合人们离开一个驻地,哪怕是暂住地的时候的心情。何况每到一地,老乡都会给自己的部队以极大的帮助和支持,临去时难免依依不舍。

  “露湿尘难染,霜笼鸦不惊。”两句写张冠道中行军的情形。“露湿”“霜笼”是互文,兼管上下句。《诗经·秦风·蒹葭》有“白露为霜”的名句,所以诗中“霜”“露”往往连带出现,这里偏重于霜。由于雾天霜重,空气潮湿,尽管部队在通过,道上却不起尘埃,树林里也听不见寒鸦的叫声。特别提到“鸦不惊”,是因为作者在长期的军旅生活中,习惯了早行中听见鸦叫,在月夜尤其如此。骤然听不见鸦叫,反而使征人感觉异样。此外,“尘难染”的另一说法,是一尘不染,这对工农子弟兵的性质是一种有意无意的暗示;“鸦不惊”是不是也有一种有意无意的暗示呢——这支部队纪律严明,秋毫不犯,不像国民党军那样,走到哪里,哪里都鸡飞狗跳。也可以这样理解。

  “戎衣犹铁甲,须眉等银冰。”两句写到官兵的感受和形容。突出的感觉是寒冷。“戎衣”即军装。古代军人穿铠甲,唐代诗人岑参写白雪的奇寒,有“都护铁衣冷难著”之句。解放军的军装是棉布制作的,比“铁衣”或“铁甲”保暖性好一些。然而由于太冷,感觉上却彼此彼此,故云“犹铁甲”。紧接着是一个精彩的细节,来表现天气的寒冷,那就是官兵的眉毛、胡子上挂满了银白的冰粒。个个都像老了一头,不免你看我,我看你。写出这样的细节,就使人感到冷得新鲜,寒得有趣,流露出一种乐观的精神。这些诗句颇使人联想到岑参笔下的“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及“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写环境的艰苦,同时就突出官兵的不怕艰苦。

  后两句是抒情。“踟蹰张冠道”对前六句是一收,描写行军,却用“踟蹰”二字,这是耐人寻味的。“踟蹰”,在词典中的释义是犹豫、徘徊的样子,这表明在张冠道上的行军不是急行军而是慢行军。为什么会慢行军呢?这就必须提到毛泽东的“蘑菇”战术了。原来,在毛泽东撤出延安不到一月,于4月15日发电报给彭德怀指挥的西北野战兵团,确定西北战场作战方针为“蘑菇”战术——“目的在使敌达到十分疲劳和十分缺粮之程度,然后寻机歼灭之。……如不使敌十分疲劳和完全饿饭,是不能最后获胜的。这种办法叫‘蘑菇’战术,将敌磨得精疲力竭,然后消灭之。”(《关于西北战场的作战方针》,《毛泽东选集》第四卷1222页)“踟蹰”就是“蘑菇”。“蘑菇”是老百姓的语言,就是磨蹭,磨磨叽叽,消耗,牵制。不过,“踟蹰”还有一读,就是“踌躇”——不是踟蹰不前,而是踌躇满志——牵着敌人的鼻子走,怎能不踌躇满志呢。

  所以,毛泽东在张冠道上行军时,有一种好心情。写大雾用“琼宇”来形容,是好心情的体现。写行军用“踟蹰”来形容,也是好心情的体现。怪不得诗意油然而生,概括起来就是一句话——“恍若塞上行”。这句话的意思,与其说是“仿佛走在边塞之上”,不如说是“仿佛走在唐人的诗意中”。按唐人翻汉乐府《出塞》《入塞》曲为《塞上》《塞下》曲,内容多写边塞战争、边塞风光和边塞风土人情。唐诗学家林庚曾经说,边塞题材仿佛是专属于盛唐的一个题材。唐代边塞诗最突出的特点是自豪感、责任感、批判的精神与乐观主义精神,故深为毛泽东喜爱。在张冠道行军时,毛泽东关于战略进攻的一系列构想,已逐渐变成了现实,他又怎能不心情舒畅呢。

  毛泽东在1965年给陈毅的一封信中说:“我对五言律,从来没有学习过,也没有发表过一首五言律。”五言律诗由四联(八句)组成,在章法上天然形成起承转合的程式。一般情况是首句起,次句承,七句转,八句合,中间两联展开深化题目;或首联起,颔联承,颈联转,尾联合。但这首五律前六句写行军,起承并不分明。七、八句作转合,甚是分明,所以在章法上是颇为别致的。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