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
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piān)舟。
这首诗约作于天宝十二载(753年)秋天,安史之乱爆发之前。李白游宣城登谢公楼(北楼)所作。谢公楼在陵阳山上,是南齐诗人谢朓任宣城太守时所建,并改名为叠嶂楼。《文苑英华》题作《陪侍郎叔华登楼歌》;日本影印静嘉堂宋本《李太白文集》题下注云“一作《陪侍御叔华登楼歌》”,缪曰芑、萧士赟、胡震亨、王琦各本均同。
这首诗到底是为李云而作,还是为李华而作,分歧主要在对“蓬莱文章”四字理解不同。维护今题者,以李云做过秘书省校书郎,谓唐之秘书省相当于汉之东观,而汉人称东观为“道家蓬莱山”,故应是送李云之作。主张另一题者,谓《文苑英华》注“蓬莱文章”一作“蔡氏(邕)文章”,即代指汉代文章,与校书郎之职无关,而李华则是著名古文家,方可比拟于蔡邕。另,《李太白全集》同卷另有《饯校书叔云》系春日作,此诗是秋日作,古人在一年中很难有春、秋两季同送一人之作,故应是陪李华登楼作。好在这个问题对于诗意的理解影响不大,姑存而不论。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四句一韵(平声)为一段,用了两个十一字散文化的排句如风雨骤至,是李白偏爱的开篇手法,也是杜甫称其“飘然思不群”的所在。前二句分别以“弃我去者”、“乱我心者”领起,其起势迅猛,如风雨骤至。对于政治失意的人,去日苦多是一重苦恼,今日难挨也是一重苦恼,这心情是太矛盾太复杂了。老实人作诗,昨日就昨日,今日就今日,而“昨日之日”、“今日之日”这样的说法在文法上是不通的,然而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把它简化为“昨日”、“今日”,简化了就不够味。这就是所谓言之不足故永歌之。此种句调,恰如“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中加“之难”二字,是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系李白从心化出。“长风万里送秋雁”二句归到题面。前两句说到愁不可遏,这两句却并不沿着这条思路往下写,突然振起,是李白特有的大落大起、语未了便转的手法,一跳就跳到秋高气爽、登楼酣饮的主题上来。
“蓬莱文章建安骨”四句转韵(入声)为一段。先以二句写煮酒论文。置酒会友,高谈阔论,李白对年轻的诗友杜甫是如此,对长辈的秘书郎李云或古文家李华也是如此。在谢公楼上,当然要谈到谢朓,不只谈谢朓,话题还一直追溯到陈子昂所大力提倡、李白所大力响应的汉魏风骨(《古风》“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李白一向是以汉魏风骨的传人自居的。“蓬莱文章建安骨”就是两汉诗文即汉魏风骨的一转语。不过,从汉魏到盛唐,几百年中也并非一片空白,即就谢公楼的主人小谢而言,就算一个。他的诗符合“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学标准,为李白所服膺。所以诗中特别提到“中间小谢又清发”。饮宴的双方于酒酣耳热之际,尚论古人,谈兴极高。上说汉魏风骨,中论六朝名家,往下不免说到当下,说到彼此,于是诗情一跃而进,推到了高峰:“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诗中口气,何啻是杯酒论文,“俱怀”云云,简直是在煮酒论英雄了。
“抽刀断水水更流”四句再转平韵为一段,思绪回到现实,诗情于是猛跌。天宝后期,唐王朝正走下坡路。所以此诗以愤激起,中间借高谈阔论飞上九天,只是“莫谈国事”,想起来叫人情绪一落千丈。自个儿的理想才情,可上九天揽月,偏偏在现实中没有出路,怎不叫人思之气短呢!诗人以“抽刀断水水更流”来比喻他不可断绝的忧愁,极有创意,就音情言,“断水水更流”的顶真和下句一连串的愁、愁、愁,联想巧妙,音调流畅,造语天成(使人如闻抽刀断水、而水流潺潺不断之声)。古今喻愁的诗句之多,而罕有其匹。“人生在世不称意”二句,谓现实黑暗,而壮志难酬,只好浪游江湖,这是很无可奈何的话,可与《梦游天姥吟留别》结语参读。“散发”指不束冠,以示闲适自在,意谓弃官。“弄扁舟”指乘小舟归隐江湖。语出《史记》所载,春秋末年范蠡辞别越王勾践,“乘扁舟浮于江湖”(《货殖列传》)。
这首诗基本上没有说离别之情,而是重笔写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抒发壮志凌云的激情以及怀才不遇的愤懑,对现实黑暗表示了强烈的不满。诗情大起大落:首二句破空而来,诗情下坠;再用破空之句作接,诗情上扬,于第四句点题;“蓬莱文章”异军突起,诗情扬至高峰;“抽刀断水”猛然下跌,最后两句煞题。全诗如风云变幻,大河奔流,其天马行空般的内在韵律,极具魅力。是李白的代表之作和唐诗的头等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