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录二）

　　其一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浣溪沙》是唐五代常用曲调，也是宋人使用频率最高的词牌。上下片各三句，皆七言律句。上片前二句相当于仄起式首句入韵的七律前两句。下片前二句相当于同式七律的颈联。每片结句与第二句为相同之律句，即既相粘复入韵，同时具有律诗下一联两句的特点。故可以视为简化的七律。与律诗不同者，特在一奇句上寓取风情耳。无怪宋人皆通此调。

　　晏殊此词为暮春酒筵之作。上片从对酒当歌写起。首句通过“一曲”“一杯”的复叠，以轻快流利的语调表明，词人先是怀着一种闲适的心情饮酒听曲的。次句发生转折，亦以“去年”“旧”相复叠，表明当前情景引起一种回忆、一种联想——就是在去年暮春、同样的天气，同在这座亭台中，也曾有过同样的聚会。“似曾相识”四字已呼之欲出。第三句再作转折，便是分明感觉到这绝不是简单的重复，似曾相识之中有某些东西已经发生了难以逆转的变化，那便是流逝的时光和变迁的人事。本来，词的前两句就化用或借用唐人郑谷“流水歌声共不回，去年天气旧亭台”（《和知己秋日伤怀》）。太阳不是天天升起么？怎么问“夕阳西下几时回”呢？可见词人看到的是“夕阳西下”的景色，想到的却是流逝的光阴。“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开；美丽小鸟飞去无影踪，我的青春从此一去不回来”（《青春舞曲》）。总之，有重复、有不重复，重复之中即有不重复。这里已经表现出一种情中的思致。

　　过片是一联对仗，是以具象的景物对上述思致作更深的玩味，成为使此词增价的名句。“花落去”三字妙在，不具言什么花、如何落，却以其抽象而产生一种象征意义，可以代表一切正在消逝的美好事物；“无可奈何”四字则好在包含一个生活哲理，即自然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遗憾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事情的另一方面，则是遗憾的补偿。“燕归来”就在无可奈何的主题中，奏出了一个对比的音符；伤春的人们，可以从归来的燕子身上找到些些慰藉。它表明有旧的美好事物消逝的同时会有新的美好事物再现——“似曾相识”精确地判明这种再现之不完全等于重复，不管怎样，生活不会因而变得空虚，人们正不必为此感到悲观。如果说“无可奈何”句是说自然无情，那么“似曾相识”句则是说自然多情，这是一对二律背反的命题。从音情上说，“无可奈何”四字作入上去平，以富于起伏的四联音，与人生无常、毫无办法的情感内容配合得丝丝入扣，对概括全篇的基调发挥着卓越的作用；而“似曾相识”四字，则以去平（阳）平（阴）入，同样富于变化的四联音，奏出对比的音符，同时在用虚字构成工整的对仗及唱叹传神方面，表现出词人的深情巧思，所以为妙。据说大晏在咏出上句后，久久对不出下句，还是江都尉王琪帮他找到了感觉完成这联佳句，两人也因此成为忘形交（见《苕溪渔隐丛话》引《复斋漫录》），传为佳话。王士禛《花草蒙拾》说：“或问诗词分界，予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定非香奁诗。”他的意思是，诗是诗、词是词，这两句如作写景的诗句未免纤弱，然而作为表现一种思致的词句则很本色。

　　末句不复言情，出现了词人徘徊于小园香径的身影。这是一种漫无目的彷徨或悠游，也是沉浸在思绪中的一种情状。外观平静，却很有内涵。

　　其二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这首词在抒情中极有思致。一开始就用唱叹平静的口吻述说着人生最大的憾事——光阴短暂，生命有限，因而最寻常的离别也令人难堪。从“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辛弃疾《贺新郎》）一类生离死别感到“销魂”并不难，难的是点出寻常的离别（“等闲离别”）也“易销魂”，这是人人心中所有，笔下所无的。词人似乎要告诉人们“没有一个人长生不老，也没有一件东西永久长存。兄弟，记住这一点而欢欣鼓舞吧”（泰戈尔），于是才能以从容自若的口吻告诫道：“酒筵歌席莫辞频。”读者从这里分明感到一种超脱，一种彻悟，一种味外味。

　　过片的两句重复了上片的唱叹，分别承接“等闲离别”和“一向年光”而来，一伤别，一伤春。“满目山河”字面还分明涵茹了“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李峤）那样伤逝的意念。“空”“更”二字包含有这样的思致——“满目”一句除念远之情外，更使人想到人生对一切不可获得的事物的向往之无益；“落花”一句除伤春之情外，更使人想到人生对一切不可挽回的事物的伤感之徒劳（叶嘉莹语）。然而“如果错过太阳时你流了泪，那么你也要错过群星了”（泰戈尔），词人用觉悟的口吻再度告诫：“不如怜取眼前人。”此语出自《莺莺传》“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但已易其意，“眼前人”云云已超出具体指称而具有一种象征性，使人想到的不仅是身边的某个“人”而是应该把握的现在的一切。它和唐诗中的“即今相对不尽欢，别后相思复何益“（张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金缕衣》）一样，都是好话。据说某名人赠雪茄给别人时说道：“一定要抽掉它。这雪茄妙如人生，而人生是不能保存的，要充分享受它。不能享受人生就没有乐趣。”这也是好话。人说大晏词雍容华贵，圆融平静，道理就在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