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从之的脸色一点儿也没变,他拉起紫天阳的衣袖,使他的手从剑柄上离开。
他微笑着问紫天阳:“你养的那两条狗,会为了抢一只烧鸡而打起来吗?”
紫天阳的笑容立刻恢复了灵动,他吐出一口气,眨眨眼道:“不清楚。我家的狗从来不缺烧鸡,所以用不着抢。”
莫从之道:“那我们恰好可以趁着这个机会试一试。”
“要一只烧鸡,”他把银子放在案板上,淡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如果凤老板愿意赏光,不妨和我们一起回去喝杯酒,顺便看看,两条狗会不会为了一只烧鸡而打起来。”
紫天阳偷偷舒了口气,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暗暗庆幸拉莫从之来追寻这件事实在是明智之举。
凤老板的嘴以一种很坚硬的形状紧闭着,目光如一把利刃般在莫从之的脸上刮擦而过。片刻后,他忽然把那只烧鸡拿了出来,大笑道:“好!有意思,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像你这么有意思的人了……”
莫从之接过烧鸡:“哦?很久,是多久?”
凤老板的笑声戛然而止。
莫从之接着问道:“有没有三十年?”
凤老板冷冷道:“三十年前的人并没有你们想的那么有意思。”
“哗哗”的一阵窣响,夜风吹起,破旧的灯笼背风颤抖着。阴影在凤老板的脸上抖动,笼罩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已经褪去了所有光芒,此刻它们比黑夜更加空洞和黑暗。三十年前的一个承诺,泯灭了他眼中的光辉——年轻人生命中该有的光辉:希望,豪情,甚至是……
仇恨。
但凤老板早已没有,他放弃了这些,所以才能活到现在。
要一个因变故而败落的豪门后裔活三十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要承担的耻辱窘迫,绝不会比别人承担的寒冷饥饿更容易忍受。
莫从之看不见他黑夜般的眼睛,但他却需要知道这黑夜中的黑暗和空洞是从何而来。它关系到一个三十年的疑案,关系到虚川的真相。他的目光缓缓移至凤老板金光闪耀的围裙上,慢慢地说道:“三十年前有趣的人很多,阁下岂非就是其中之一?”
“你说我有趣?”凤老板又大笑,声音凄惨,“三十年来所有人都笑话我,都是因为他们觉得我太无趣了。说我有趣的,你还是第一个。”
莫从之道:“你的确很有趣,你明明在等我这么样的一个人,等了三十年。我来了之后,你却似又设法想将我气走。”
凤老板道:“我为什么要等你?”
莫从之盯着他,缓缓道:“因为你要告诉我你所知道的关于虚川的一切,还有令尊的死因。”
凤老板死死地瞪了他一会,最后慢慢地点头道:“你真不简单。”
三十年前,凤老板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而且是个十二岁的公子哥,十二岁的大少爷。
他的父亲就是当年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凤三爷,也是凤凰楼的楼主。凤三爷一生叱咤风云,戎马长枪,曾是抗元义军中的领袖。明朝建立后,凤三爷不知何故却想效仿陶朱公,退出江湖,一心经商致富。
他在湘北几座城里里投资了数家酒楼茶坊,尚未完工时却收到了虚川之金。他四处扬言,说金子他自己会赚,不用别人给;而且即便别人给了,他也不要;不仅不要,还毫不领情,视如不见。
这种讥讽的言论无疑是对虚川的神秘和权威的挑战,所以在江湖中引起了不小的关注。几天内他的旧友故交纷纷登门造访,有劝他莫违天意的,也有对他的勇敢和自信表示钦佩的,更多的却是为了关心和探秘,关心他会不会死,以及虚川会如何让他死。
江湖之中,再也没有什么秘密比杀人的手法更重要。甚至连一些百般聊赖的武林闲人都聚集到了凤凰楼附近,翻墙越院只想看看他是怎么死的。
最后凤三爷果然不负众望,死在了一个大雨滂沱的深夜。只可惜他们都没有看见他死的过程。因为事情发生在他最隐秘的书房里,那晚唯一见过他的人就是他儿子。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问了问我的功课,还责骂了我一顿……别的什么都没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真的没有想到怎么会这样……”
在群雄的盘问面前,这个十二岁的大少爷——亦既今天的凤老板,抽泣着、翻来覆去的给出了一个毫无价值的答案。
经过无数的侦查和猜测,大多数人都相信他是自杀。因为他的剑已经出鞘,剑上已经有血,他自己的血。
但也有些人不信,因为最好的解释往往不是最美好的解释。那些人宁愿以为是虚川派出了一个旷世高手,无声无息的潜入了密室,轻而易举的夺走了他的剑,取了他的性命。
谁不愿意相信神话?谁不愿意相信世上有神?
你会相信,只因为你没有看见。
凤老板却看见了。三十年后,他依然可以看见那一夜的暴雨闪电,看见暗室里长明灯般昏黄而悲伤的光,看见他父亲引剑自戮的场面。
他的眼睛失神的盯着莫从之的白衣,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他说他不要求我有钱有势有出息,相反,他让我抛弃名位,散尽家业,这样才能安安稳稳的活一辈子。”
凤老板遥望着三十年前的雨夜,幽幽道,“他让我发誓,一定要活下去。”
要活下去,哪怕是生不如死!
为什么?
既然活的这么痛苦,为什么还要活着?
凤老板深深地叹息,垂眸道:“他说他如果去了虚川,就可能给全家人带来灭顶之灾。他不能冒这个险,所以他只有一死。”
莫从之和紫天风立刻齐声问道:“为什么?”
凤老板突然抬起头,瞪着莫从之道:“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莫从之一愣,“我怎么会知道?”
凤老板盯着他,目光深沉,一字一字道:“你既然要去虚川,难道还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干什么?”
紫天阳突然上前一步,揪住了凤老板的衣领,大吼道:“你什么意思?”
莫从之一把将他拽了回来,他感到有些费解。以紫天阳精明的为人,怎会突然如此激动?他心平气和地说:“依凤老板的意思,虚川的受邀者应该知道自己的使命如何了,这种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我也的确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敢问令尊当年如果去了虚川,又是要做什么?”
凤老板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家父出事的当天,同样作为受邀者的白莲教教主君湘子来拜访了他,他们在书房里谈了很久,甚至还吵了起来。”
他闭上眼睛,又道:“我好奇不过,爬到屋顶上偷看,竟看见父亲跪在君湘子面前痛哭,他说,我腥风血雨了大半生,只是为了能过个安定富裕的日子。我本来就不是有志向的人,也不向往什么高官厚爵,只是厌倦了也害怕了杀伐征讨的生活。更何况我现在还有这么多亲戚门人……恕小弟不义,你们去吧,小弟真的不想再做任何冒险的事情了。”
紫天阳急道:“那君湘子说什么?”
凤老板道:“君湘子叹了口气,说,人各有志,你不愿意我也不能勉强你,但你应该知道,拒绝虚川的邀请,就要必死无疑。
家父立刻就说,我明白,我绝不会妨碍各位的计划,我只希望我的死不会牵连到家人……君湘子有些生气的质问道,你就真的这么甘心?你这样死毫无价值,你的家人也只能苟且偷生,还不如……
父亲打断他道,管他怎么活,反正我觉得活着就是最好的事情。我只求你,若你们真能功成而归,看在当年一同出生入死的份上,原谅小弟的怯弱,不要为难我的亲人。君湘子就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点了点头。
当时我觉得很奇怪,到了晚上,我问他和君湘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顿时大惊失色,问我都听见了什么。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舒了口气,紧接着就命令我,绝不能把这件事情说出去。我被他严肃的表情吓坏了,连忙保证自己一定不说。他想了想,突然让我发誓,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一定要活下去……”
说道这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面无表情的说道:“所以,我才活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