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天阳道：“从之兄还有什么疑难么？”
“有，”莫从之凝视着他，缓缓道，“紫氏一直是名门正派，你怎么会愿意和那些**人士搀和在一起？”
“名门正派？”紫天阳冷笑道，“成王败寇，正邪不过都是人说出来的罢了，这世上永远是现有胜负，后有正邪。几百年来我紫家能一直以正道自居，只是因为善于把握形势，随机应变而已。如今天下大乱，燕王起兵造反，各藩镇都蠢蠢欲动，他们都需要钱，需要江湖势力的支持。一旦江山倾覆，今天的魔教或许就是明天的名门正派了。眼下这破虚就是新成的一股最大势力，暂时和他们搞好关系，总不会有错的。更何况……”他压低了声音，道：“更何况潇湘六剑，本就是白莲教的遗物。”
“你说什么？”莫从之瞪大了眼睛。
紫天阳叹息一声，道：“这本是个秘密的，除了我那疯疯癫癫的二哥之外，我们五个人都知道。三十年前，白莲教教主君湘子受虚川之邀远赴东海，却将自己的佩刀“洛神”留了下来，紧接着朝廷就下达了剿灭白莲教的命令，万余门徒惨遭屠戮。教中的一个铸剑师在绝望之下毁了洛神刀，加以六种寒铁精英铸成六把宝剑，送给了他的几个朋友。他没有拜托他们报仇，只希望他们能将这教中的遗物保留传承下去。其中家父得到了东来、浮关、埋云，岭南宋家得到了白露，扬州宁家得到了秋水，金陵张家得到了流光。而如今破虚之中有很多是当年明教与白莲教的余众，所以于公于私，我都要尽力而为。”
莫从之听罢，沉默了很久，终于道：“如此说来，他们去虚川，或许还为了寻找当年的教主君湘子，为他们主持公道？”
紫天阳垂下眼睑，淡淡道：“也许，但三十年都过去了，那君湘子即便还活着，也是七十几岁的老人了……”
莫从之沉吟道：“君湘子当初抛下白莲教而去，三十年了他幸存的门人还愿追随他，倒也不易。”
紫天阳猛然抬头，紧紧的盯着他道：“你觉得他不该去虚川？”
莫从之道：“我可没说。”
紫天阳正色道：“以当时的情况看来，他必须去的，因为不去就死的更快。三十年前的虚川之约，有一个人就扬言他不会去送死。结果别人还没到虚川，他就死了。”
莫从之道：“你说的可是当年凤凰楼的主人？”
紫天阳道：“不错，凤凰楼当年雄踞湘北，楼主凤三爷也是出了名的英雄好汉，但却名言拒绝虚川的邀请，结果不明不白的死在了一个下雨的夜晚。”
莫从之道：“不明不白？”
紫天阳低声道：“但也有传闻，说他是自刎。”
莫从之眉头一皱，喃喃道：“自杀？难道他知道虚川是做什么的，所以宁死也不愿意去么……”
人为什么会自杀？
很多时候，都是因为他们不想继续做自己不愿意做却又不得不做的事情了。
紫天阳目光闪动，点头道：“如果能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或许对你我都有点启示？”
莫从之依然皱着眉，道：“听说凤三爷死后，家业迅速凋零。当初名震潇湘的凤凰楼，早已不复存在了。”
紫天阳道：“是的，他的弟子门人都已散尽，只有一个儿子还活在世上，并且或许知道他当年死亡的真相。”
莫从之忽然笑了，他望着紫天阳道：“你当然知道他的儿子在哪儿。”
紫天阳也笑了：“实不相瞒，我今日去那家酒楼找你，不仅是为了破虚的命令，也因为我得到了这位凤少爷的消息，他竟还在这岳阳城，所以便想请你跟我一起去打听事情的真相。”
莫从之沉吟道：“但这件事情，可实在不好办。”
去跟一个人打听他老爸是怎么死的，的确不是件好办的事情。能得到耐心讲解的可能性也不大。
寻思片刻，他又道：“不知这位凤少爷如今在做什么？”
紫天阳眨眨眼睛，竟突然笑了起来：“你猜呢？”
莫从之叹了口气：“落地的凤凰不如鸡，我实在猜不出他现在以什么谋生。”
紫天阳笑道：“是的，所以落地的凤凰最恨的就是鸡。所以他现在是一家烧鸡店的老板，那家烧鸡店就在十字街的街口。”
“咣”的一声，莫从之手中的酒杯落在了桌上。
他慢慢地点点头，低声道：“很好。”
紫天阳奇道：“很好？”
莫从之道：“原本这件事情不好问的，可现在听起来却容易多了。”
他的嘴角终露出了一丝微笑，又道：“如果那位凤少爷流落成了一个打手，一个强盗，哪怕是一个乞丐，我们都会很难问。可他现在偏偏成了一个商人……”
人们都说商人奸诈，其实商人是最好相处的。只要你买他的东西，他就什么都愿意告诉你。
紫天阳笑道：“更好的是，听说凤老板的烧鸡也的确很好吃。”
夜已深。
十字街上，寒冷而萧瑟的秋风，正追随着层层落叶扑棱棱的飞起，宛如一群无家可归的麻雀。
天上重云蔽月，凤老板烧鸡店外的灯是亮着的。
凤老板端坐在桌案前，双手呆滞的摆放在桌子上。左手边是一摞油纸，右手边是一把刀。
他的手长而结实，骨节分明，青筋隐隐凸起。
这本该是一双杀人的手，只可惜他还未到杀人的年纪，凤凰楼就已败落江湖。他也从凤少爷变成了凤老板，这双没能杀人的手，也只能用来杀鸡。
他杀过的鸡，比杀人最多的人杀的人还要多的多。因为他的生意一只不错。
夜更黑，灯更昏黄。
凤老板呆望着面前的架子，那里还有两只烧鸡。三更已经过了，难道他一定要把所有的烧鸡都卖完才肯打样？
两只烧鸡在晕黄的灯光下闪耀着令人垂涎的光芒，凤老板身上的油光更亮。烧鸡每天都换，但凤老板的围裙已不知多少天没换了。他的身上浮泛着烧鸡的亮光，散发着烧鸡的香味。
他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就像是第三只烧鸡。
马车停在他门前的时候，凤老板半垂着的眼皮忽然抖了一下，暗淡的眼睛里也闪过了一丝油亮。
他的动作十分麻利，莫从之和紫天阳还没开口，“夺夺夺”几声，两只烧鸡已经切好，包的整整齐齐。
这种情况下，你想不买都不行。
幸而他们本就一定要买的。莫从之笑了笑，道：“凤老板怎知我们是要买两只烧鸡？”
凤老板笑道：“像二位公子这样的贵客，当然不会两个人只买一只鸡的。”
莫从之的心忽然一沉，这凤老板虽然在笑，却笑的古怪，只怕不是个普通的商人。犹豫刹那，他抱拳道：“凤老板果然精明。”
紫天阳立刻接道：“据说精明的人，记忆力都不错。”
莫从之道：“的确的确，一个人若是不精明，那也不过是因为他忘了太多的事情。”
紫天阳道：“可是像凤老板这样精明的人，一定什么都不会忘的。”
莫从之道：“的确的确，即便是三十年前的事情，凤老板也必然记的一清二楚。”
紫天阳道：“那不知凤老板还记不记得……”
他的话没说完就变成了低声的惊呼，只见凤老板面无表情的伸出手，将两只油纸包好的烧鸡收到了柜台下面。
莫从之微笑道：“凤老板这是什么意思？”
凤老板道：“意思是我的烧鸡，不能卖给你们。”
紫天阳急道：“为什么？”
凤老板道：“因为我不想看见你们打架。”
“打架？”紫天阳一怔，“我们只想买你烧鸡，为什么要打架？”
凤老板道：“你们要买两只烧鸡，而我却只能卖一只，因为我每天都要留一只给自己吃。但我不想看见你们为了抢我的烧鸡而打起来，所以我只好一只也不卖。”
紫天阳哈哈大笑，他伸手搭上莫从之的肩膀：“你觉得像我们这样的人，会为了抢你一只烧鸡而打起来？”
凤老板淡淡道：“有时候两条狗为了一根鸡骨头都会拼的你死我活，何况是一整只烧鸡？”
紫天阳脸上的笑容忽然僵硬，他的手已经离开了莫从之的肩膀，不由自主的扶上了剑柄。
他毕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的身上有剑。一个佩剑少年受到侮辱的时候，理智可以阻止他拔剑，却无法阻止他扶剑。
凤老板盯着他，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冷笑。他有意出言伤人，就想要逼他们动手，然后来个宁死不屈。因为他不想与人重提往事，更何况，他早已活够了。
紫天阳何等明智，立刻看透了他的心思，却也不知该怎么圆场才好。忍不住转头，望向了他的从之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