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的手臂僵直在空中,随后无力掉落下来。
“是吗?原来我已经死了……”老人轻声呢喃着,似乎有些疑惑,但又选择接受了这个事实,手指在木质扶手上面敲打着,发出“嗒嗒”的声音。
像是树枝敲落在黑板上。
“难怪这具身体那么僵硬,想要站起来都做不到。”老人想要把左手掌收缩起来,握成一个拳头,最终却只是手指弯曲成九十度,无法完成这个动作。
又试了试右手掌,亦是如此。
他似乎已经认命了,也不再做出无谓的挣扎,眼皮耷拉下来,遮掩住了整一个眼球。
闭目,沉默。
梁灏左右侧了侧头,再旋转了一周,脖子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那是骨头在相互摩擦着。
这个动作他很少在家人面前做,因为这样看起来有点不雅,这种动作不应该出现在他这样一个读书人身上,更该出现在的是街边痞子流氓身上。
作为第七个孙子,家族中第六个上大学,还是上最好大学的人,他平时还是很注重自己形象的。
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被摘了下来,放在祭祀台上面。
这幅眼镜的度数不高,就只有一百多度,戴上和脱下来,对梁灏的影响都不大。某种程度上,他并不算真正的近视,只是戴着眼镜的他,会更加有书生气息。
这也可以更好地掩饰继承于这个家族,在他血液里面,骨头当中流动着,踊跃着的,那股恶臭的气味。
“爷爷啊,其实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要问你。”梁灏离开凳子,走到老人面前,半蹲了下来,单膝盖着地。他的眼眸紧紧盯着那张皱起来的老脸。
“当初的你,似乎并没有把我当做自己孙子一样去看待。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明明在所有的孙子里面,我是最听话的,学习也是最好的,未来是最光明的。”
“明明在这具身体里面,也有你四分之一的血来里面流淌着。”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你这样嫌弃我这个亲孙子呢?”
这句话说出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冰冷,音调也无任何的起伏。
在十个孙子当中,他是心智最早成熟的那个,在上一年级的时候,就明白了学习的重要性,并且为之付出努力。
每一次考试,都能够名列前茅,每一次期中期末,都可以手捧一沓一沓的红奖状回家。
在大厅的墙壁上面,现在还能够看到一面被透明胶粘上去的红奖状墙壁,上面有百分子九十都是写着梁灏的名字。
他的手掌抓在了老人的手臂上,暗青色血管在手臂上显露。
老人沉默,依旧闭着眼睛,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没有听见梁灏的问题。
“这几年,我一直在想,如果,如果我是长孙,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待遇呢?”
梁灏知道每一个人的爱都是有限的,而且爱不是蛋糕,在切割的时候,是很难做到完全平均分配,那样是最大的不公平。
十个孙子,每个人得到的疼爱也不尽相同,长孙毫无疑问是最受疼爱的,这个梁灏没有意见。
他有意见的是,老人的疼爱,从来没有落到过他身上,甚至就连一切最基本的关注,都没有。
就像梁灏并不是他的孙子,而是一个陌生人而已。
“不,不会的……”
老人咳嗽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暗淡的光当中,梁灏看到他原本灰白的皮肤开始泛起点点红斑,过了好一阵了,才慢慢平复下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这样吗?”老人睁开了眼睛,看向尽在面前的梁灏,眼眸当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感慨?欣慰?
还是渴望?
“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在看到那双眼睛之后,就已经知道,你是我的亲孙子。”
“你是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啊……咳咳……”
梁灏打断了他,“那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呢?”
“在被欺负的时候,错的永远都是我;起争执的时候,受到责骂的也是我;别人东西不见的时候,怀疑的第一个人也是我。”
“在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可看不出你有把我当作你的的亲孙子。”
在他的心中,潜藏多年的怒气终于迸发,手上的力道也不自禁增大,抓紧了老人的骨头。在那干瘪的手臂上,除了表面有点油腻,已经没有其余油脂的存在,稀松的皮肤下面全是硬邦邦的骨头。
“你抓疼我了,”老人的目光瞬间变得冷冽,口中低声呵斥:“放开!”
在那么一瞬间,梁灏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同样冰冷的眼神,同样刺耳的声音。
只是这一次,他不会再畏惧了。
“告诉我答案。”梁灏的手依旧紧抓着。
“我说,放开!”
老人的眼皮被拉了起来,瞳孔完全显露出来,视线落在梁灏的脸上。
有一股炙热,让梁灏的脸蛋发烫,可以看到老人眼白的位置,已经布满暗红血丝,脸上更是有大量青筋突显。
就像是一个从地狱之中爬回来的厉鬼。
最后的声音在房子当中回响,引得空气一阵振荡,潜伏在各个角落中的灰尘也是起伏不已,就连墙壁上面老旧的白石灰,也掉落不少。
原本就因为水分高高鼓起,还有大量裂痕,现在受到影响,也就顺势掉落了下来。
气氛一下子变得粘稠。
“老头子,你似乎忘记了一件事情。”梁灏笑了,他松开了自己的手,膝盖挺直,站了起来。
“作为一个早就死掉的存在,现在的你还想象以前那样,应该是做不到了吧……”
“又或者说,你还能够站起来吗?”
躺椅把手上,老人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在梁灏的背后,是那张具有悠久历史的祭祀方桌,桌子上面一片灰白,和蒙着厚厚的尘土一个模样。
年轻人不会知道,这其实不是普通的灰尘,是祭祀线香燃尽之后留下的香灰,被风一吹,就会有不少落到桌子之上。
只是在祭拜活动结束之后,家中大人都会把桌子用清水擦拭干净,不会留下那么多白灰。
荒废如此之久的桌子,桌面之上是不该有这样的东西。
只有经常用来祭祀的桌子才会有这种沉积,就像公庙祭祀大厅中摆放着的那张。在这样的桌子上,这些灰尘才不会被经常清除,那通常被认为是对神佛的供奉。
灰白尘土就像液体一样,竟然开始在桌子上面慢慢流动。梁灏放在上面的眼镜,却一丝都没有沾上。
顺着桌子的四个角,流到了地上,悄无声息。
“算了,反正都无所谓了。”梁灏松开手掌,站了起来,挺直自己身体。他其实并不高,也就一米七多一点,但在这个时候却显得格外高大。
在这家族当中,他现在就是最高的人,摒弃后天环境影响,老人的基因其实也就那样。
“我早就已经看淡,一切都无所谓了。”
亲情这种东西,只有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才会值得被铭刻在心中。所谓的时候补偿,其实也就只是为了消除自身心中内疚而已。
梁灏问的这个,也只是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并不是真的想要些什么,如果老人给不出答案,那就不要。
反正也没有啥影响。
“咳咳,别急……”老人抬起了自己的手,一层淡淡的灰白色气体,已经覆盖在了他身体表面,还有不少正从皮肤外面渗入到体内。这股气体,让老人拥有足够的力量抬起手臂,轻松说话。
“毕竟回来一次不容易,总得留下一些什么东西给你才行,不然你又要说我偏心了。”
梁灏一个急转身,向后打量,才发现周边已经弥漫浓密的白色物体。
再度猛然转头,他死死地盯着椅子上面的老人,这一切的源头,肯定是眼前这个老人。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唉……”老人叹了一口,轻轻摇了摇头,开口说道:“你似乎忘记了,这里终究还是我的房子。”
“在我的领域之中,唯一的皇帝就是我。”
“去寻找吧,在我找到你之前,找到足够强大的力量对抗我,不然,你可能是要死在这里的哦……”
昏黄浑浊的眼珠子亮了起来,此刻的他不再是一个孱弱老人,更像是一个伺机待发的猎手。
而梁灏,就是他选定的那个猎物。
老人身体下面的躺椅已经由灰白色变成漆黑的一片,木椅扶手上的液体状黑色流动了起来,顺着搭在上面的手臂往枯老的身体灌输,一块又一块的不规则黑斑在老人体表不断形成,给梁灏一种极度恶心的感觉。
这是老人斑?还是尸斑?
有一股声音告诉梁灏,这些黑斑,正在给面前的老人缓慢注入力量,等到黑斑密布之时,就是老人从躺椅上面站起来的时候。
“咯吱……啪嗒!”破旧的暗红木门转动,两扇门合在了一起,把微弱的光也挡上了。
“希望你能够在这一次给我答案。”梁灏深深地看了一眼老人,伸手把桌子上的眼镜拿了起来,折叠起来便放在了自己口袋中。
他不知道老人口中的力量究竟要去哪里寻找,只能够跟着自己身体的本能走。
老人有一句话说得不错,他们两个其实是同一种人,猎人的本能会告诉他们前进的方向究竟在哪里。
在这场游戏当中,身份并不是固定的,仅取决于谁的手中掌控着更加强大的力量。、
强者为尊,胜者为王。
狭小的空间里面已经布满了浓稠的灰色气体,梁灏把自己手掌抬到了胸前的位置,低头却发现视野之中根本就没有什么手掌。
他只能凭借自己模糊的记忆,结合空间识别能力,逐步前进。
大厅左边便曾经住过的房子,这边有四个单间,那是老人给他父亲分配到的区域。
往那边走了几步之后,梁灏就这本能把手掌按了上去。
弥漫白雾之中,他还是摸到了那一扇门。
这是卧室,很多个夜晚,他和父亲母亲,还有自己姐姐弟弟五个人就在这里面睡的。
一张大木床,一张小铁床,九十度对接摆放,倒也不会显得狭窄。
这里发生过很多令他开心的事情,也夹杂着很多令他难受的经历。
在面前的,应该是一扇绿色的木门,如果空气中的水汽和氧气没有把它外面的油漆完全腐蚀掉的话。
他凭借着感觉伸手,然后摸到了门把手下面的铁锁。
这是老式的铁锁,他的指尖顺着铁锁来回摩擦了几遍,便全是细微的颗粒物了。梁灏知道,这些都是铁锈。
手腕微微一用力,铁锁被顺时针扭动了。上面的铁锈不停掉落,黏在了梁灏的掌纹上面。
铁锁并没有被扭断,只是底座上面的铁芯被扭断了。
这一段铁已经变得很细,根本挡不住梁灏。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外是一片灰白,门内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视野发生了两级反转。
黑,很黑。
梁灏明明没有把眼睛闭上,但是现在却仅仅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呼吸,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没有视野,没有听觉,没有嗅觉,就连自己身体在何处他都没有办法确定。
他转身,伸出手掌,却发现进来的门已经摸不到了。
在面前,什么都没有,一片虚无。
他的心跳慢慢加快,黑暗中有奇怪的东西在慢慢把他体内的力量抽离。
他又变回了那个害怕黑暗的小男孩。
“光,我要光。”
他闭上了眼睛,想象自己面前会出现一道光。
再次睁眼。
微弱的光打在了他的脸蛋上。
一根点燃的白色蜡烛出现在他的面前,摇曳的红色火焰照亮苍白的脸庞。
蜡烛不是全新的蜡烛,在侧面布满了蜡痕,一层堆积着一层,乳白色的蜡油里面夹带着灰黑的碳灰。这是它已被点燃数次,又被熄灭的证据。
梁灏向着蜡烛伸出了自己手,想要把这根蜡烛抓在手上。
但是还没有接触到,烛心的火焰猛然膨胀,把他整个人笼罩了进去,就像猪笼草,猛地合拢起来,把里面偷食花蜜的苍蝇完全包裹住。
当火焰回归原本大小的时候,梁灏已经消失在原地。
无尽的黑暗中,只有一根残烛在燃烧。
火光隐约,摇曳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