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痛的别离
一)
李沐尔在和顾清尧一起吃晚餐的时候接到韩轩扬的电话。
李沐尔莫名心虚起来,就跑到自己房间内去接。顾清尧看着她匆忙跑开的背影,眼底染上了一层深色,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暗藏汹涌。
“你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李沐尔将分贝压到最低地问。
另一边的韩轩扬听出她微有些责备的语气,有些好笑地反问:“怎么,现在给你打个电话都要看时间的吗?还是,我破坏了你什么好事?”
“才没有!”李沐尔敏感地反击,后又察觉出自己的声音过大,赶紧捂着嘴。
“我决定去美国当交换生了。”韩轩扬说。
“祝福你,前程似锦。”李沐尔语气坚定地回。
“前程似锦,呵呵。”韩轩扬喃喃地自念了一遍,有些无声地笑了,随后又道:“在走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一件积压在我心里面很久的事。”
“什么事啊?”
“后天周日,你到学校门口的奶茶店等我,不见不散。”韩轩扬说完这句话后就挂了电话。
李沐尔看着被挂断的电话,觉得莫名其妙。什么时候韩轩扬也变得这么神神秘秘的。一转身,碰到桌角的一个硬物。
是那张CD!顾清尧的生日已过,因为他的宿醉不醒,所有的计划都泡了汤。而事到如今,李沐尔看到那张CD除了心烦意乱外,根本没有勇气将那张CD再当面给顾清尧一次。
出了房门,李沐尔看到顾清尧一个人在喝汤,抬头的瞬间给了她一个温和的笑。
“朋友?”顾清尧看似不经意地问。
“恩,算是吧。”屋内格外安静,李沐尔听得出自己说话的语气有多做作。
第二天,李沐尔听到顾清尧关门的声音后,才溜出来,又偷偷潜入顾清尧的房内,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刻着广播剧的CD。
李沐尔在顾清尧房内转了一圈后,最终选择将CD放在他桌子上的小书架前,那CD很自然地与桌上其他物品融合在一起,不显得突兀。
李沐尔在心底默想:他看得见便看,看不到便是天意。
这样,不算她不诚实,违背了良心,而是老天爷要将顾清尧送到她面前补偿她前世的疾苦,不忍心这么快剥夺。
李沐尔知道顾清尧于她而言,是一个不太真实的存在,他们之间差距太大,就算她再怎么努力,他们之间恐怕也没有什么好的结局。
只是,他给她的关心却太过真实,真实得让李沐尔明明知道这是一个糖衣陷阱,还是如飞蛾扑火一般往里面跳。
她这样自欺欺人的做法也是就是一场理智跟真心的较量。
另一边。
顾清尧坐在办公室内,握着鼠标的右手无意义地点开一个又一个网页。可他眼睛在看,脑海里却在思索着另一件事。
过了一会儿,他将季清幽叫进了办公室。
“你帮我去找一个私家侦探来。”顾清尧直截了当地命令道。
这次,季清幽没有问都不问,便出门执行顾清尧的命令。她踌躇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是跟李沐尔有关吗?”
“我有向你解释的必要吗?”顾清尧微抬起头,眼底的寒刃直刺向季清幽的心脏。
季清幽的身子晃了晃,唇角扯出一抹苦笑道:“我知道了。”
顾清尧没有再搭理她,季清幽则缓步退出了办公室。她扶着额头立在窗边吹风,不知道为什么,离自己原本的计划越来越近时,她倒有些不忍心下手了。
不知道是不是顾清尧自己感受到了什么,性格一向多疑谨慎的他是不容许自己被欺骗被辜负的。
季清幽虽然不喜欢李沐尔,但是想的却是李沐尔能够自己主动离开顾清尧,坦诚自己的错误,而不是顾清尧动用私家侦探来查出真相。从内心深处来说,季清幽是想给李沐尔一个机会。
季清幽在这个时候拥有着最敏锐的直觉,但是她却还是自欺欺人地想着,也许跟那件事无关。如若真的是那件事,就又一场暴风雨要来临了。
黄昏的时候,李沐尔又一次去了墓地。
这里安静依旧,朴素依旧,成了李沐尔唯一愿意说真话的地方,正是因为这里荒无人烟,她说的话只有草木石泥听得见。
“我把CD放在他房内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看见。你会理解我的吧,我实在没有勇气当面给他,我是个胆小鬼,懦弱得很。”
“也或者是那种被捧在手心的感觉太美好,我竟然舍不得了。”
“我是一个很自私很自私的人吧,明明是你用了你的生命救了顾清尧,阴差阳错间,却让我承了他的感恩。可是我真的不敢向他说出真话,我每一天都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我生怕今天看到的他是笑脸,明日就变成愤怒的一张脸了。”
李沐尔抚摩着那块墓碑,指腹因为过度的摩擦而渗出了一些血丝。
她对着墓碑自言自语,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草丛中有一个摄像头在对着她,录下了她说的所有话以及所有举止。
办公室内,顾清尧阴沉着一张脸看完整个录像带。
“啪”,他看完后就将录像带折成两段,然后丢进垃圾桶内。动作太突然,让面前站着的私家侦探吓了一跳。
“恩?”顾清尧摊开手掌,伸在侦探面前。
“什么?”侦探不明所以。
“把你的手机、摄像机,凡是有照相摄像功能的数码产品全部拿出来。”顾清尧不悦地皱起眉头说道。
侦探立刻明白了顾清尧的意思,他这是不信任自己。
“顾主编,我们虽然是私家侦探,但是也有最起码的职业道德,不可能——”
侦探的话还未说完即被顾清尧打断。
“拿出来。”
侦探无奈,只得将身上携带的手机和照相机掏出来,交到顾清尧手里。
顾清尧看都没看,便将手上的两样东西朝地上掷去,那些数码产品被摔得稀巴烂,顾清尧将它们一并丢到垃圾桶内。随后,他又翻出自己的钱包,从钱包内掏出一张卡,交给了侦探。
“密码是我的生日,这张卡里的钱包含了你的酬劳、辛苦费、封口费,以及你这两样数码产品的赔偿。你可以走了。”
侦探接过卡,心里嘟囔着:这个人还真的跟媒体报道的一样,一丝人情味都没有。不过嘟囔的同时,他也是开心的,手里捏着的这张轻飘飘的卡,里面的数目一定很可观。
侦探走后,顾清尧独自走到窗边,掀开窗帘,朝外远眺。
远方的乌云黑压压地袭来一片,冬天很少见到这样阵仗的乌云。顾清尧握紧了五指,指甲将手心的肉掐出深深的印记来。
二)
冬天的雨大多淅淅沥沥,很少呈现出这样的滂沱之势。
李沐尔回到家时,衣服全部都湿了。她在玄关处换鞋子的时候,顺手开了客厅的灯,却看到沙发上,顾清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李沐尔被吓了一大跳,她捂着自己的胸口,看到顾清尧的目光就那么直勾勾地扫过来,立刻手足无措起来。
“你,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她开始没话找话说。
放好了鞋子,她走到沙发处,见顾清尧没有回话,依旧是用那种的眼神凝视着她,她低下眼神,兀自镇定道:“我打车回来的,衣服还是湿了,我先进去换一套衣服。”
李沐尔前脚刚离开沙发处的地毯,后脚就被顾清尧的一只手扯得重心不稳。
顾清尧的力气很大,李沐尔还未反应过来,就跌了下去。可是迎接她的不是一个温软的怀抱,而是冷硬的茶几桌角。
李沐尔的后背戳到了桌角,吃痛地叫出声。顾清尧再一用力,她就被拉到了顾清尧面前。
李沐尔狼狈地瘫软在地毯上,顾清尧坐在沙发上,一张脸阴沉得比外面的雨更加可怕。李沐尔哆哆嗦嗦地想要逃脱,顾清尧却用手托住她的后脑勺,逼她直视自己。
“你知不知道我平生最讨厌什么?!”他话音里的咬牙切齿,带着一股子决绝的意味。
李沐尔害怕地直往后缩。
“我最讨厌被别人欺骗,可是你却骗了我。我那么信任你,那么帮你,为你解决你家的事,还帮你找医生,你竟然骗了我。你根本就不是当年救我的女孩子!”顾清尧低吼出声。
李沐尔迎着他眼底的血丝,乞怜地说道:“你听我说,我求求你听我说好不好?”
事情无预兆地发生,李沐尔惊慌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将你当作我最信任的人,甚至,甚至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自己也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去爱一个人。你最近的举动有些异常,我让私家侦探去跟踪你,原本以为你只是背着我恋爱或者干其他事,却没想到私家侦探拍到的东西,着实让我对你刮目相看呐,李沐尔。”顾清尧心痛地歇斯底里道。
不是“沐尔”,不是“丫头”,而是一句失望至极的“李沐尔”,这三个字好像要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界限划分清楚。
李沐尔哭了,眼泪跟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不断地往外迸溅。
“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最开始其实我心里也有疑问,但是你说我是,我就没敢说自己不是,再加上这件事的真相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我真的不是从一开始就有心欺骗你的。”
“那为什么知道后不来跟我说?”顾清尧的脸贴近她的脸,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危险的气息在一步步靠近李沐尔。
李沐尔被这股气息逼得快要崩溃,干脆破罐子破摔。
“为什么?这还要我说吗?因为我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自己可以那样去爱一个人,比爱自己还要爱。我原本只是你的一个读者,我从没想过我的生活会与你有什么交集,是你将我拉进这场漩涡的。我发觉自己爱上你了,很享受你对我,与对别人不同样的温柔。所以我不敢说呐,我害怕现在这一刻的到来,可是我再害怕,它还是来了。”
顾清尧一步步将李沐尔逼至玄关处。李沐尔湿漉漉的衣服还在滴着水,落在地板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顾清尧突然拉开门,一股刺骨的冷风吹进来。
“你给我走。”顾清尧指着门外说道。
李沐尔的自尊心在这一刻也开始决堤,她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都没有再说,转身就走出门外。
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顾清尧的视线里,出现她轮廓的地方又变回原本的黑漆漆。只剩下那股强有力的冷风拼命地往屋子里吹,吹进顾清尧空荡荡的,仿佛缺了一块的心里。
冷风,大雨,黑夜,这些名词带给李沐尔的不是恐惧,而是深入骨髓的痛。
三)
冷风将玄关处的衣架子吹倒,那刺耳的声音将顾清尧惊醒。
他刚才做了什么?!
顾清尧如大梦初醒般,披上一件衣服,撑起一把伞,就下楼去。可是当他到了楼下之后,却连李沐尔的影子都没见到。
那雨下得要将整座城市覆灭一样,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水洼。
李沐尔在大雨里奔跑了许久,终于,她跑不动了,雨水将她的视线冲刷得很模糊,也将她的心底的痛楚冲刷得越来越远,只剩下麻木。
李沐尔找到街角的一家已经打烊的甜品店,她躲在屋檐下,从身上掏出手机。出来得很匆忙,身上除了手机外,什么都没有。
幸好,手机虽然沾了水,却没有坏掉,信号还在,电话依旧可以打得出去。
翻遍了通讯录,李沐尔不知道自己可以找谁,在这样的雨天里,好像找谁都是不妥当的。最终,她反复按键的手停在了一个人的名字上,是夏熏。
犹豫了片刻,李沐尔还是颤抖着手,将电话拨了出去。
原本以为打不通的电话,却在短暂的“嘟”声之后被迅速接起,在听到夏熏熟悉的声音后,李沐尔立马委屈地大哭,泪水与雨水交融在一起,再分不清。
二十分钟过后,一辆出租车停在李沐尔面前,车内走下一个人,撑着一把天蓝色的雨伞,将李沐尔扶进出租车内。
李沐尔还什么都没说,夏熏便将一杯热饮递到她手上说:“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的,先暖暖身子吧。看你这么晚了,而且是在这样的天气打给我,一定是有要紧事,我猜到了,所以我就来了。”
“小熏。”李沐尔趴在夏熏的怀中抽泣起来。
李沐尔将夏熏的衣服也印湿,她呜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先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你很难过,乖,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夏熏关切地轻轻拍打李沐尔抽动的肩膀。
出租车驶入一处巷子,停在一个院子外。
夏熏付完钱,然后和李沐尔一起入了院子。南方这种四合院落很少见,夏熏住其中一间。
洗完澡,夏熏让李沐尔换上自己的衣服,接着两个人一起躺在床上,缩在被窝里。
空调的叶扇一闭一合,散发出的热气漂浮在半空,自她们的毛孔注入她们的身体内,很快,两个人的身体便温暖起来。
“事情败露了,顾清尧居然派人跟踪我,我去了墓地,说的那些话全部被录下来,他一字不漏地听到了,知道了真相,我不是当年救他的女孩,我不配受他这么多的恩惠。我还骗了他。”李沐尔越说越难过。
“所以他就赶你出来了么?”夏熏皱起眉头问。
李沐尔咬着下嘴唇,点点头。
“性情如此薄凉,就算你骗了他,那也是身不由己,怎么就不能念及你一些好呢?”夏熏在被下紧紧握住李沐尔的手,想要给她一些安慰。
李沐尔自胸腔内涌溢出满满的难过,她不能自抑地再次流下眼泪。
片刻后,李沐尔吸了吸嗓子,哑声问:“你呢?我好久没见你了。”
夏熏撇了撇唇角,又耸了耸肩膀道:“这件事闹大了,学校顶不住压力,我被勒令退学了。其实哪个大学没有这些事儿,我只是比较倒霉,事情被放大,做了反面教材罢了。”
李沐尔看着她白净的侧脸,假装无所谓,却分明是强装坚强。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夏熏认真地望了李沐尔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我家里的事,包括你。所以我今天跟你说了,你是第一个知道的,或许也是最后一个。”
“恩。”李沐尔专注地点点头。
“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就因为车祸离开了我们,我妈含辛茹苦地将我带大。我小时候读书很用功,总想着将来长大能报答她,让她过好日子。直到后来——”
说到“后来”这个词的时候,夏熏几乎是一字一顿,眼底流露出无限的伤感。李沐尔微微支起了身体,胸口起了一片凉意。她似乎预料到了什么。
“介意我抽根烟么?”夏熏突然说。
李沐尔有些吃惊地望着她,夏熏却笑笑:“在你面前从来不抽,怕你不喜欢。”
这句话触到了李沐尔内心最柔软的弦,她起身问:“烟在哪里?”
“在你床边柜子的最里层。”
李沐尔将烟盒拿出来递给夏熏,是爱喜,寻常的女士烟。
夏熏抽出一根烟点燃,眼前的一切开始变模糊。李沐尔仿佛置身于朦胧烟雨中,开始听说书人讲故事的起承转合。
“直到后来,她爱上了一个姓宋的男人。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小时候她怕我受委屈所以一直不肯嫁人,现在我长大了,能够独立了,她找个伴儿我是真心支持。可是她爱上的那个男人是有家室的人啊,我从小最佩服的妈妈怎么能当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呢?我跟她冷战,她还是不肯放弃,最后那个男人也来找我了,他说他是真心爱我妈妈,并且愿意接纳我做他的女儿,他一定视若己出。他给我钱,给我好的教育,好像真的是一个慈父,他还会经常接我出去,我跟他,还有妈妈,像真正的一家三口一样其乐融融地生活玩耍。但是他并不肯离婚,他老婆隐约知道他出轨的事,却不知道对象是谁,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故事讲到末尾,夏熏的烟也抽完了。
“原来是个误会,对不起,我真的错怪你了。”
“没事儿,我自己都不在乎了。”夏熏轻笑道。
李沐尔努了努唇,最终一字未说,将头埋到了夏熏的怀中,闭上眼睛,静静听着夏熏平静的心跳与窗外连绵的大雨混合起来的声音。
四)
第二天是韩轩扬约李沐尔见面的日子,李沐尔没有去,她不想被那种伤离别的情绪感染,她的情绪已经落至谷底了。
离放寒假的日子越来越近,有些家比较远的学生翘了课提前打票回家。李沐尔一个人走在学校里的时候,感觉格外荒凉。
聚精会神地想着这几天发生的林林总总,所以在李沐尔后背被人拍了一下的时候,着实吓了一大跳。
是韩轩扬!
“我在奶茶店里等了你很久,你没有来,却无意间看到你的身影往学校里来,我也就跟过来了。”韩轩扬语气温和地解释,目光却直挺地戳向李沐尔,让她无处可逃。
“我,这个——”李沐尔讪笑着,却怎么也找不出一句合理的话来作为回答。
“不介意的话,跟我随意到处走走?”韩轩扬朝四周望了一眼,笑着问道。
“恩。”李沐尔点头应道。
两个人分走在道路两侧,各怀鬼胎,各自沉默。
“年后我就不会来上课了,去美国。然后有件事我必须在离开前告诉你。”韩轩扬突然停下脚步,鼓足了勇气,面向李沐尔。
“什么?”李沐尔站在风口,将衣领拉至下巴处,声音从衣领间发出来,牙齿打着颤。
“你小时候在火中救过的男孩,还记得吗?是我呢。”韩轩扬说着,空中浮起一团白色的雾气,叫人看不真切。
“什么?!”同样的话,李沐尔却是惊呼出声的,身后树枝上最后一片枯叶落了下来。
生命就像一个出色的魔术师,它在骗你,而你却还在为它高明的骗术欢呼叫好。
顾清尧比李沐尔年纪大,可是当年小小的身影分明就是比李沐尔小上一些的模样。当时顾清尧那么肯定地认定她就是他的救命恩人的时候,李沐尔一度怀疑了很久。而韩轩扬倒是比李沐尔小,他的模样——
李沐尔的眼底又现出当年那场炙热的大火,火中男孩小小的脸庞与面前的韩轩扬的样子重叠起来,记忆翻天覆地地袭来,李沐尔往后倒退了几步,险些招架不住。
韩轩扬没有给李沐尔整理记忆的时间,继续说道:“从那个时候你把我背在肩上开始,我就记住了你的模样。这么多年,我对你的感情由感激变成爱,而爱也由幼稚变得成熟,唯一不变的却是守护。一直跟在你身后,即使你从没注意过我。长大后,为了跟你读同一所大学,我主动放弃了我的第一志愿,来到这所学校,以为一直守护你,用这种方式报恩,你能看到呢。现在看来,都是我的一厢情愿,你也不需要了。”
韩轩扬的笑容苍白得像一张纸的褶皱。李沐尔的心忽地一疼,她朝前走了两步,急切地说着:“我不是没有感受到,而是根本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那你现在知道了,你会选择接受我吗?”韩轩扬轻轻地问道。
“我,我——”李沐尔支支吾吾,绞着自己的衣摆不敢看韩轩扬。
“你不用纠结了,我是事先预知了答案,所以才来问的。我上次就跟你说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自己一直到现在都不敢正视的感情,我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了。祝你幸福。”韩轩扬这句话说得云淡风轻,好像这么多年的感情是真的说放下就能放下一样。
“明明比我小,干吗要装得比我成熟懂事?电视里,只要有人说‘祝你幸福’就注定这个人要消失了。我们之间非得这样么?”李沐尔眼眶内又溢满泪水。
韩轩扬强装起笑容的表情带着一丝隐忍。
“我不成熟,所以才会用这么决绝的方式向你道别。两年看不到你,远在彼岸的你,那样我就会少了很多思念吧。希望两年的时间可以让我放下这一切,让我回来的时候可以看着你幸福而不嫉妒。如果他对你不好,我会再做出什么决绝的事也说不好。”
李沐尔忍着的泪水在这一刻全部决堤,所有的情绪也全部被瓦解。
“我走咯,回家了,下学期就不会来了。”韩轩扬走到李沐尔的前头,脚步放快,努力让自己不回头。
给你最后的爱,就是手放开。不给你带来困扰,祝你幸福。
五)
春节是今年冬天最寒冷的时候。
李沐尔回到家,整条巷子里都是张灯结彩,一派喜庆的。正因为外面的喜庆景象如此之盛,才衬得他们家格外冷落苍凉。
李沐尔独自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来自四面八方嘲杂的声音像潮水一般淹没了她,顾清尧的指责,韩轩扬的离开,所有的事件都汇成千万根银针一样穿过她的背脊直达她的心脏。
在这期间,有一个人经常打电话给她,不是夏熏,不是其他同学,而是那个相貌姣好的旁听生,宋柚。
李沐尔是个慢热的人,她接到宋柚的电话时总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种隔阂说不清道不明。
“你一个人在家不无聊?”
“还好,习惯了。”
“那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玩?不如我们找个地方旅游吧?”
“呃,不好吧,我要留在家里过年的。”
李沐尔为难地说完这句话后,便听到宋柚在电话那头传来的一声低叹。
“哎,你的传统观念还蛮强的哎。”
李沐尔不知道回什么,只得尴尬地笑笑。
另一边,顾清尧的春节也过得相当寂寥,因为是他自己一个人过。
从超市买了一些速冻饺子,他下给自己吃就当过了节了。德国没有春节,在国内,他也没有什么亲朋好友,其他人愈接近他,他愈反感,他本能地厌恶那些虚与委蛇的面孔。
一边吃饺子一边写稿子,格外落寞。
写着写着,顾清尧突然想起有一份资料压在房间的桌上。他去房间的桌子上寻找的时候,没有找到资料,倒是意外收获了另一件东西,是一张包装得像礼物一样的CD。
顾清尧是认得CD上的字迹的,李沐尔的字迹很特别,所以很容易记。不知道为什么,顾清尧在拆CD包装的时候,心猛然一抽搐,想起了他宿醉不醒的那个夜里。
那天是他的生日,她说要送他一件礼物的,可是后来由于他喝醉并且酒精过敏,被送去医院,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谁也没有再提。
这应该就是她要送他的礼物吧,怎么会落在这里呢?顾清尧想着,手上拆包装的动作便更快了。
他将CD放入电脑内,很快,屏幕上便出现了一段音频。
这是一段广播剧,台本并不熟悉,像是自编自演的一段戏。
顾清尧戴上耳机,安静地听完整个剧,整个人颓废地瘫软在椅子上。李沐尔表达故事的手法并不高明,这是她自己写的,顾清尧一眼便能听出来在表达什么。
原来,原来她早就表达了歉意,诉说了自己的身不由己与言不由衷。他却这么晚才发现。其实仔细想来,要不是他将李沐尔视为最亲近的人,他又怎么会在得知她欺骗了他之后如此气愤,气愤得在雨夜赶她出家门?她现在在哪里,是回家过年了,还是独自躲在哪个角落黯然神伤。
这场悲剧都是由他一手造成的,是他认定李沐尔就是小时候救了自己命的恩人,是他将李沐尔带进这个光怪陆离的圈子,是他给她那么多的难堪。她之所以不抱怨不离弃,全部只是因为一个理由——她爱他吧。
想到这里,顾清尧心莫名一痛。脑海里渐渐分崩离析出两个他,一个在指责谩骂,另一个在痛苦挣扎。
手机就在一旁,顾清尧抓起它,才翻到李沐尔的号码,顾清尧的勇气便像瞬间憋下去的气球一般,手一松,手机便掉在了桌子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顾清尧的视线定格在手机屏幕上,李沐尔的号码被他存为——丫头。
从什么开始的,点点滴滴,一颦一笑,满世界充斥着她的身影。
六)
门铃响起,顾清尧去开门,出现在他家门口的人居然是季清幽。
顾清尧诧异道:“你不是有我家的钥匙么?”
“因为今天不是以助理的身份来的,而是以一个关心你的朋友的身份来的,所以当然要赢得主人的同意才好进门。”季清幽笑了笑。
顾清尧随即也笑笑。
两个人都不是擅于微笑的人。一个严肃,一个冷漠。所以强装笑意时,一个僵硬,一个尴尬。两个人也总是在做自己最不擅长的事情,却偏偏不能放自己安生,都要去做。
“我买了一些炮竹过来,明天是初五,据说是财神节。很多户人家都熬夜抢着放炮竹接财神爷呢。”季清幽扬了扬手上的袋子。
顾清尧靠在墙上,讽刺地笑了笑:“买这些做什么,我如今穷得只剩下一具臭皮囊。”
季清幽愣了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进屋换了鞋子,然后将门关好。也许将门关紧一些,天气就不会那么寒冷了,人心也能温暖起来。
一个人寂寞,不如两个人一起寂寞。两个人一起寂寞,全世界便充满寂寞。
顾清尧依旧在写稿子,将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而季清幽从他的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书,坐在他旁边看。
“书拿反了。”顾清尧的声音突然响起,将季清幽的思绪拉扯回来。
“啊?”季清幽坐直身子,低头一看,自己还真的拿着一本放反了的书“看”了半天。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你晚上来我家不是为了放炮竹和看书的吧?”顾清尧幽深的眼瞳闪现出一丝促狭的光。
见被顾清尧看穿,季清幽所幸不再隐瞒。她直奔主题:“我是想跟你说一件事,关于李沐尔的事。”
顾清尧回过头,没有再看她,手却停在键盘上,没有敲下一个字。季清幽知道他在听。
“其实真的不怪她,如果不是我去告诉她真相,她应该一直到现在都是被蒙在鼓里的。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也许当时就不该因为一时冲动告诉她这些,造成了你们两个人的痛苦。我该把这个秘密埋在肚子里一辈子的,这样才是对谁都好。”季清幽懊恼地说。
顾清尧直勾勾地盯着她问:“你不是不喜欢她么?”
“我是不喜欢她,可是也并没有想伤害她,只是想她自己知难而退,不要给你带来困扰。谁知现在,竟连你也被伤成这样。”季清幽情绪有些微的激动。
“谁让你那么自以为是的。”顾清尧冷冷地回道。
“有时候我觉得,我跟你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不是,她该退回到她本来的世界里。这一切,只是一个美丽的错误,我要纠正它!”季清幽情绪已经有些失控了,她突然又哭又笑,心底被压抑的感情喷薄而出。
顾清尧盯着她半晌,随后淡淡地吐出三个字:“神经病。”
是啊,我就是神经病,不然怎么会喜欢上你!我就是不甘心,不甘心你爱上一个那么平凡的女孩儿,却无视你身边一直那么努力的我!
季清幽在心底吼着这句话,眼泪早已先于话语,表达最痛的感受。
又是彼此沉默了一刻钟,季清幽走到顾清尧的身边,抹干了眼泪问:“我们去放炮竹吧。”
“你自己去放吧,我不信这些东西。”顾清尧望着窗外星空,头也不回地应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敢打,我给你打,你后悔了,想她了,为什么不叫她回来?”季清幽掏出手机就准备拨出去。
阳台上,那只萨摩耶被惊醒,它没有叫唤,只是睁着迷茫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二人,眼底有失落。连它也在想念她么?
那只苏格兰折耳猫,自从李沐尔走后再也没有好好吃过一次饭,整天有气无力地趴在玄关处。
顾清尧有的时候是强迫自己不去看这些,因为看到,他自己就会难受。
顾清尧没有阻止季清幽的举动,只是一直漠然地注视着她。她在他面前,一直都是一板一眼,战战兢兢,将每一件事都完成得无可挑剔。可是今天的她,不知道是内心藏了多少事,受到了什么样的压力才把她逼至崩溃的边缘。
电话被接通,季清幽开了扬声器。
听到李沐尔声音的那一刹那,顾清尧突然紧张起来,他不自觉地摈住呼吸。
“在哪里呢?”
“在家,你有事么?”李沐尔对季清幽一直有种抗拒的态度。
“哦,没事,就是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季清幽刻意压制住自己因哭腔而带来的颤抖声,努力平静地发话。
“回来?回去哪里?你还不知道吧,他知道了一切,已经将我赶走了,在今年冬天下得最大的一场雨里,拜他所赐,我没有感冒。”李沐尔回。
顾清尧在一边听着她的话,心里像被撒了一把玻璃渣,走到哪里都痛。
“其实,他也是一时冲动,谁都有冲动的时候,再说你要他在一瞬间接受那样的事实也不可能——”
“季清幽,一切都如你所愿了,你又在玩什么把戏?”李沐尔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季清幽的话。
季清幽张了张嘴,突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永远没有人相信她的好意,所有人都将她当作野兽,靠近他们,只为剥夺。
就在季清幽沉默的间隙,一直很安静的萨摩耶突然狂吠起来。
季清幽慌乱之中连忙挂断了电话,抬头的时候,却发现顾清尧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她。
顾清尧问:“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季清幽自嘲地笑着。
“我想她不受伤害,我想你幸福,就这么简单,可是你们谁也不信我会这么好心。”季清幽笑得惨败,像一朵开到荼蘼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