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9
CHAPTER 09
乔尔咽了口唾沫。即兴表演是演员的能力,而乔尔很快就发现自己不是演员的料。这里唯一的演员正在往口袋里塞巧克力。
两个潜逃者默默喝完了酒。弗兰克很高兴能在闲暇时坐着吃点东西,乔尔感到既舒服又恐惧,却不知如何表达。他们喝完了酒,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边的狭小厕所里撒完了尿,便向酒保点头道别。两人溜了出去,回到了午后的阳光之中。西下的夕阳照亮了酒吧所在的宁静小巷,但乔尔知道它的光和热不会持续太久。很快就要日落了。
为了这次冒险,他们没有吃饭,因此虽然只喝了一杯,但酒的后劲却和乔尔料想的一样足,那杯吉尼斯黑啤让他有了轻微的耳鸣。自由、酒精、阳光,和他将死的念头一起,令他感到头晕目眩。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里在镇上闲逛了,从监视的目光中解脱,在外面度过一个不用承担任何后果的下午,让他觉得很兴奋。
“我们坐公交回去。”弗兰克一边提议,一边整理着他那华而不实的围巾。
“什么?喝完了酒,我们剩下的钱就只够买一块巧克力了,我可不觉得他们会像那个讨厌的年轻酒保一样收下我们的假硬币。”
“那我们就去买一块巧克力,然后再坐公交回去。”
“你听到我说话了吗?我们没钱坐公交。”
乔尔发现弗兰克并不在乎他们的困境。
“我们领养老金,记得吗?老年人免费坐公交。”
他是对的。乔尔没想到政府的立法还会对他有利。只要有身份证,所有领养老金的人都能免费乘车。
“我没带身份证,”他突然意识到,“在我钱包里。”
“那你就上车,装出茫然若失的样子,司机就会让你坐下。”
“什么?”乔尔问。
“假装老年痴呆。表现得蠢一点。像威猛吉姆那样,笑得夸张一点。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流一点口水。不停地点头,司机就不好意思问你问题了,然后你就可以坐下了。”
“他会知道我们在耍他的。”
“他可能会怀疑,但他不会当着其他乘客的面去质问一个老人,如果他这么做的话,我就会吵吵嚷嚷的,他撑不了多久。”
“我又不是像你这样的演员。”乔尔反驳道,但他现在头晕眼花,觉得试一试可能会很有趣。
“我会教你的。这很简单。”
他们步行到公交车站,途经一座宽阔的桥,那座桥高耸于穿城而过的奔腾河水之上,令乔尔感到一阵异常的平静与轻松。他看着弗兰克,以弗兰克式的放松与自在轻轻走到他身边,他欣赏却也嫉妒朋友那种随性的态度。一路上,弗兰克详细讲解了上车后要做出的表现,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怎么歪头,怎么放慢说话的速度,怎么直视司机的眼睛。乔尔听进去了一些,但大部分时候只是享受着散步的悠闲。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当他们走到车站时,弗兰克问他。车站就在离河流不远的一家小便利店前。
“没怎么听。”乔尔承认,迫使自己用弗兰克式的轻松语调说话。
“好吧,”弗兰克叹了口气,“演练一下。”
“演练?”乔尔有些吃惊地问道。
“去那家商店,”他指着便利店说,“去骗那个店员。”
乔尔觉得体内的氧气都被抽空了,他的嘴唇立马就干涩了。说是一回事,但做起来是另一回事。他回头看了看那家小商店。里面没有顾客,看上去很安静。一个百无聊赖的年轻女孩穿着店里的制服站在柜台前,一手拨弄手机,一手悠闲地撩着头发。
“好吧,”他不情愿地说,“我要怎么做?”
“进去问问那女孩知不知道你在哪儿。”
“我很清楚自己在哪儿,谢谢。”
“我知道,你这个蠢货。但她不知道。我要你进去,给她演一个终生难忘的老年痴呆。”
“那你呢?”
“我进去给你的表演打分。我就是你的观众。回去的路上我再给你点拨一下。”
乔尔又看了看商店。她可能已经看见他们了。接着他突然想到,他们根本没和她打过照面。对店员来说,不过又来了两个老头罢了。他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他尽量不把身子挺直,稍稍弓着背,露出了一个明显的灿烂假笑。他步子迈得很小,蹒跚得仿佛茫然不知所措。走进商店时,他极力让自己不立即抬起头,那样会暴露的。相反,他迷茫地环顾四周,朝冰箱走去,然后停了下来,发出了一个困惑的声音,缓缓走向过道,接着再次停了下来。这一次,他抬起头来看向她,又咧开嘴笑了。她关切地看着他。他立刻觉得很难受。她看起来非常可爱,不是那种令他不屑的小鼻涕虫。乔尔还没来得及改变主意走出门时,弗兰克就踱了进来,点了点头,像是经过一个陌生人似的,然后立刻朝过道走去,仿佛在执行什么任务。
“需要帮忙吗?”年轻姑娘问道,声音里透着一种乐于助人的友好态度。
乔尔回过头去看弗兰克在哪里,不料那个年轻姑娘却误以为他很茫然。
“这儿,先生。”她响亮、缓慢、有些不耐烦地说道。那声音和山顶养老院的新护士们一样,尽管她只用了一次。
乔尔又一次感到自己怒火中烧。他讨厌别人那样。
“什么?”他对她说,几乎喊出了声。
“需要帮忙吗?”她重复了一遍,声音更大、更缓慢,也更不耐烦。
“什么?”他喊道,依旧很茫然的样子。
她咬着牙勉强对他笑了笑,接着从柜台后走出来帮助他。负罪感又回来了。那是一个友好的举动,她本可以不这么做的。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她问道,女孩拉着他的胳膊,领着他走向柜台。
“你能不能……”
话还没说完,他就发现了她身后的弗兰克。那个演员咧开了嘴笑着,兴高采烈地往口袋里塞巧克力棒,朝乔尔夸张地眨了眨眼。
乔尔不知道该对他的朋友大喊大叫还是放声大笑,弗兰克站在那里,得意扬扬地从架子上随意挑选着巧克力棒,把它们塞进不同的口袋。店员发现他正朝弗兰克的方向看去,便转过了身。
“你知道我在哪儿吗?”乔尔朝她喊道,吓了她一跳。他甚至都懒得装迷糊了。
“什么?”她缓缓问道,开始意识到有人在耍她。乔尔咽了口唾沫。即兴表演是演员的能力,而乔尔很快就发现自己不是演员的料。这里唯一的演员正在往口袋里塞巧克力。
“呃……这里?”他愚蠢地问道。
她眯起眼睛看着他。
“你得谅解这个人,”弗兰克平静地插话道,从她身边探过身子,揽着乔尔的肩膀,“他和我住在同一家养老院。天知道他是怎么自己逃出来的。不幸的是,他脑子不太好使。”
他的眼神看上去很真诚。她怀疑地看着两人。
“我会带他回去的。”弗兰克见缝插针地说。即便对整个计划,或是装满巧克力的口袋有一丝羞愧,他也不露声色。他领着乔尔走到门口。即将到来的安全给了乔尔鼓励,他以全新的活力重新投入到自己的角色中。
“我1967年的时候对着这扇门撒过尿。”他大声说道。
恰在此时,公交车沿街驶来,弗兰克招呼它停下。在日场演出结束之后,乔尔已经准备好要给司机一个惊喜了。
公交车停在路边时,他就开始傻笑,努力装出茫然的样子。弗兰克假扮他的贴身看护。他痛苦而缓慢地爬上了车,直直地盯着司机,令他极为失望的是,司机连身份证都没查就挥手让他们上车了。在尽管很险但最终还是成功地“突袭”了那家商店后,他就一直希望能有机会让人铭记于心,而巴士司机厌倦于又看到一位老人爬上车,因此剥夺了他表演的机会。他开始明白弗兰克为什么这么喜欢演戏了。那是一种冲动。当他们艰难地走到过道寻找座位时,乔尔感到自己兴奋得难以自抑。这是他以七十六岁的“低龄”第一次演出。他看着弗兰克,并从对方的眼中也看到了自己的兴奋。
“演过头了。”他的朋友对他说,两人都笑了起来。
当那辆老旧的城市公交驶出市区、进入郊区时,乔尔一直都兴高采烈的。两人在回家路上一边分享着一块巧克力,一边咯咯笑个不停。一小群周末出行者们先后下车,许多人都向这两位上了年纪的绅士报以微笑,乔尔朝他们点了点头,觉得自己的微笑极富感染力。
两人在山脚下的一所小学校外下了车,朝山顶的大门走去。乔尔分不清自己的好心情是偷跑出来喝酒的余波,还是“抢劫”后的兴奋,但他并不在乎。他按下了蜂鸣器。
“山顶养老院,有什么能帮您的?”
那声音令他毛骨悚然:是犀牛。
乔尔僵住了,弗兰克则不然。
“报告狱长,弗兰克·德·塞尔比和乔尔·门罗刚放风归来。”他调皮地对她说。
大门立刻嗡的一声打开了。她对弗兰克的幽默报以沉默,那沉默似乎通过电子设备传了出来,大门以一种近乎不祥的方式在他们面前打开。乔尔扫视着长长的车道和前面的停车场,寻找着他女儿或是她那讨厌的男朋友的车,他的兴奋消失了。
不出所料,当他走进那扇旋转门时,恐惧袭来了。像是空气里的什么东西渗入了他的骨头。当他们爬上小山时,他试着强迫自己露出笑容,弗兰克轻松的步态此刻真令人恼火,这人难道天不怕地不怕吗?
山顶上,利亚姆护士正往自己的车里装东西。当他们朝大门走去时,他转过身来看着两人。乔尔试图判断此人是否在怀疑什么。
“如果你看起来还是那么有负罪感,他们就会发现的。”弗兰克从嘴角挤出了几句话,仍保持着微笑。
“你是怎么做到的?”乔尔问,试图模仿他。
弗兰克突然大笑起来,这让利亚姆护士站得更直了,他眯起眼睛看着他们。
大门内,护士长瑞安正等着他们,看上去沉着冷静。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娇小女人,身上透着一种因多年护理经验而散发出来的权威。她的制服一尘不染。乔尔扫视着她的脸,寻找任何可能提示他即将发生什么的迹象,但什么也看不出来。
“晚餐吃得怎么样?”她怀疑地问。
“非常好。”弗兰克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微笑着说。
“你女儿没有送你回家吗,乔尔?”她换了个人问。
“托尼送我们回来了,”乔尔告诉她,“我让他早点让我们下车,这样我们就可以散个步,你知道的。”
“我知道了。”她说道,显然一个字也不相信。
她缓缓地看向另一个人。弗兰克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面带微笑,他所有的举止都是一种挑衅——“我才不把你当回事。”他仿佛在打着腹语。乔尔却很严肃,他的肢体语言表明他不会让步,你需要一台推土机来使他就范,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犀牛准备好了迎接这些挑衅。
“我一直想和你谈谈,门罗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他单独谈,亚当斯先生。”
“不。没关系的,”乔尔告诉她,“他可以留在这儿。”他需要支持,尽管他不愿承认这一点。
她沉默了一会儿,只是冷冷地上下打量着他。弗兰克温和地看了她一眼,寸步不挪。乔尔惊讶地发现,他的朋友丝毫不被她的冷酷影响。
“随你的便,”过了一会儿,她对他说,“德怀特护士和你女儿都和我谈过你最近的行为。工作人员们很担心你的精神健康。”
他不喜欢这样。利亚姆护士那天早上可能听到他谈论自杀的事情了。他可能告诉她了。
“然后呢?”他说道,努力做出弗兰克那样的淡漠表情,但却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即将被踩在脚下的虫子。
“我们想让你和咨询师或者心理医生谈谈,”她告诉他,“考虑到你近来的遭遇,我们认为这样做更妥当。”
乔尔尽量不显得惊恐。他们一定知道了他想自杀。
“我有得选吗?”他问。
“有的,门罗先生,这里不是监狱,尽管你不这么认为。”
“那我选择不去。”
她更加冷酷地瞪着他,透着一股凝重而持续的冰冷。她不习惯被人挑衅。
“门罗先生,这是一家养老院和疗养院,但我们没有相应的设备和工作人员来照顾那些有复杂心理需求的人。只有在你同意的前提下,我们才能帮助你,但如果你选择拒绝,我们也许就不得不把你转移到一个能满足你需求的地方。我强烈建议你和咨询师谈谈。这是为你自己好。”
她的语气是冰冷的,深沉的冰冷,几乎不掩饰她的威胁。要么服从,要么走人。
“这么说我别无选择了?”他双手插进口袋,苦涩地问道。
“门罗先生,无论你怎样看待这里的员工,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都把你的最高利益放在心上。包括我在内。”
他很难相信这些话。他确信自己的最高利益并不包括被当作一个好斗的孩子对待。
他的手指碰到了口袋里的幸运硬币,他感到一些痛苦消失了。她无法剥夺他对自由的追求。
她把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认,于是转身顺着走廊大步走了回去,脚步声随之回荡。
乔尔看着她离开,心里既忿恨又宽慰。他还有时间。他希望自己还有时间。不需要太长,够他决定如何去死就行。
“我们去清点战利品吧。”当确信他们已经听不到时,弗兰克终于开口说道。
两人回到了卧室,乔尔心情阴郁,但被成就感减轻了不少。他边走边用手指摩挲着硬币。他们做到了。他逃跑了。拿回了控制权。想走就走,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天。当弗兰克从口袋里掏出十五种不同的巧克力棒时,乔尔感激地看着他的朋友。
乔尔临时起意,不假思索地将硬币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走过房间,将一只胳膊搭在弗兰克的肩上,笨拙地搂住了那个小个子男人。弗兰克只是大笑。
“你们拿到了什么?”尤娜说着,走进了房间。
乔尔也很感激她。在他们离开之前,她很清楚他们在搞些什么名堂,也任由他们去了。他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很高兴见到她。
“我们给你带了礼物。”他说着,尽可能多地挥舞着巧克力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