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晴歌猛地抬起头,仔仔细细地观察这个突然变得陌生的大伯。
大伯戴着一款老式的帽子,脸被常年劳作的太阳晒得黢黑,皱纹密布,怎么看怎么憨厚老实。这么一个慈祥的长辈是如何说这番让人寒心的话来的?
老九六妈呆愣住了,明显是被大伯的话语震散了理智。
见老妈说不出话来,叶晴歌便挺身而出。
“大伯,我爸刚刚没,身上还有温度,后事还没办完,您现在就来借钱,这不合适吧?”
大伯苦笑道:“我的好侄女啊,后事正在慢慢办,谁敢不出工不出力?但是房子的事儿也要解决啊。你在江城读书,也知道江城的房子有多贵,今年价格比去年翻了一番,每天都要涨好几千块钱。早点买早点安心啊,再拖一点时间,想买都买不了了。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我也不会厚着脸皮向你们娘儿俩开这个口。”
老妈笨嘴拙舌,不知该如何辩解,只能指望叶晴歌。
在短短的几分钟的时间里,叶晴歌意识到她现在是家里的顶梁柱,她得挺起腰来。
农村老家晚上叫春的猫更多,她在凄厉的猫叫声站起来,指着装着老爸尸体的棺材说:“这抚恤金是我爸用命换来的,是我跟我妈以后生活的本钱。您把这钱借走了,我们娘儿俩怎么活?”
大伯陪笑道:“又不是全部借走,只是借二十万嘛。是借,不是拿。还剩下三十万够你们生活的了。你现在在读大学,用钱的地方不多。你妈在老家,也花不了多少钱。我们就不一样了啊,房价不等人啊。你们借给我,我慢慢还,利息什么的好商量,不会让你们吃亏。”
叶晴歌心思变得通透了一点,但是毕竟社会阅历不多,敌不住大伯的逻辑严密,有理有据,甚至隐隐约约觉得大伯得有道理。
老妈扯了扯她衣服,问:“这……”
叶晴歌也很无助。
人们都不说话,都默默着看这三个人。
这时候堂姐叶雨诗站了出来。
堂姐叶雨诗是大伯家的大姑娘。
叶晴歌暗叫不好,如果堂姐也帮大伯找她开口借钱,她更加不知道怎么拒绝了。
堂姐对着大伯说:“爸,买房子的事情不急于一时,但是三叔刚刚走,你就来借钱,这事儿说不过去,传出去之后,别人怎么看待咱们。不清楚真相的人还以为咱们在趁火打劫,欺负孤儿寡母。老哥买房子的事先放在一边,起码要等到三叔下葬之后再说,咱们不都在讲究个入土为安么?”
大伯怒道:“你知道个什么?回家睡觉去!”
堂姐冷哼了一声,说:“你心里只有儿子,没有兄弟!没有别人!”
大伯恼羞成怒,举起手来就要打堂姐。
堂姐昂首提胸,说:“打我?打啊!”
大伯跺了一脚,又放下手来。
老妈说:“有话好好说,别吵架。”
叶晴歌朝堂姐一笑,对她感激不尽。
然而她发现局势并没有朝好的方向发展。她看到好些个亲戚都站在大伯背后,都欲言又止。
其中二舅舅也站了出来,说:“按理说,他大伯不该在这时候借钱的,但是,要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豁出去这张老脸呢?”
大伯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一唱一和。
叶晴歌暗道不妙。
果然,二舅舅说:“外甥女啊,你那个表哥不争气,做生意赔了钱,欠了一屁股债,债主都讨上门了。你舅舅我没用,就是一个种田的,家里能有多少钱?但是债主不管啊,他们天天坐在我家门口,拿个大喇叭喊着还钱。我这张老脸早就丢光了。唉,借的钱有利息,晚还一天,就多一天利息。大家家里都不富裕,现在就你家有点钱。你支援支援舅舅吧。我一有钱,马上就还你。”
对于这番话,叶晴歌一个字也不信。表哥的确是欠了钱,却不是做生意亏本,而是装阔气在外面泡妞,前段时间泡了一个富家小姐,却没想到人家是在玩他。他被迷得晕头转向,给人家姑娘买了好多东西,然后人家屁股一拍,远走了之。他能奈何?
在二舅舅的模范带头作用下,其他守夜到凌晨的亲戚纷纷开口借钱。只有亲二伯稳坐钓鱼台。
叶晴歌明白了,这些亲戚哪里是来守夜的,哪里是来送父亲一程的?分明是来借钱的!以为那五十万的抚恤金是天上掉下来的!
老妈是个老实人,碰到这种局面手足无措,只知道默默哭泣。
借钱的突破口就落在叶晴歌身上了。
叶晴歌满腔怒火,刚要呵斥这些狼心狗肺的亲戚时,二伯缓缓站了起来。她心里更加不安。
二伯是村小学的老师,戴着眼镜,一身的知识分子做派。老师这个职业不管怎么说,都受人尊敬。在整个叶家的大家族里,二伯说话才最有分量。而据她所知,二伯家的经济状况也不怎么好。只听得二伯喝道:“一群混账东西!老三尸骨未寒,你们就逼着孤儿寡母借钱?这还是人么?你们出去之后,别说姓叶!”
大伯脸上挂不住了,说:“老二,你这话有点重啊。”
二伯整了整衣冠,说:“重不重,你们心里有数。我是看不下去了,太不像话了。我知道你们家都有难处,都急着用钱,但是也不能现在找她们家借钱吧。那是什么钱?那是命换来的钱,那就是老二的命!在出殡之前,谁再敢找弟妹借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二伯的话落在棺材前面,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大伯二舅等人都不说话了。
叶晴歌又委屈又感动,呜呜哭了起来。
患难见真情,原来二伯才是知道信赖值得依靠的人。
守到后半夜,人群慢慢散去了,只有大伯二伯坚持到天亮。
她靠着老爸的棺材默默地烧着纸钱。
父亲的脸被砸得稀烂,完全看不出以前的模样。她厚着脸皮联系郝总,因为郝总找的那个入殓师神乎其技,想找那个入殓师帮忙处理父亲的脸。想了想,还是算了,再过一个晚上,老爸的遗体就会被送进火葬场,乡村不是城市,穷人不是土豪,不搞追悼会,不搞遗体参观。
……
出殡后的当天晚上,大伯和一堆亲戚又来借钱。叶晴歌和老妈被敌人包围,只能抱在一块,哭得惊天动地。
好在他们被二伯轰走。
人都走完之后,二伯坐在叶晴歌面前,叹了口气,说:“你们也别怪他们,他们也是有难处。”
叶晴歌抓住二伯当做救命稻草,说:“您家里也有难处,但是您没有像他们那样。”
二伯呵呵笑了笑,说:“我的脸皮没那么厚。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向你们借钱的。唉,老二这么年轻,就先走一步了。以前我们年轻的时候,三个人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什么事情都商量着一起干,真的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后来各自成家立业,人心就没那么齐了。以前我家困难的时候,老三帮了我很多。现在你们家困难了,我当然要帮你们。”
叶晴歌擦了擦眼泪,发自肺腑地说:“谢谢二伯。”
二伯摘下眼镜,用布擦了一番,说:“不用谢,应该的。说起来,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你爸可不是现在这样子,很能干,做了大生意,挣了很多钱。”
“啊?我爸做生意?”叶晴歌大惊。在她印象中,老爸是个老实巴交的体力劳动者,什么时候做过生意?
“你不知道吧?嘿嘿,你爸年轻的时候可是风云人物,村子里最早搞个体承包的就是他,后来下海做服装生意,挣了不少钱。不信的话,问你妈。”
叶晴歌好奇的目光投向老妈。
老妈轻轻点头,说:“是这样的。”
“从没听你们说过啊!后来呢?后来老爸怎么不做生意去打工了?”她意识到自己对爹妈的了解其实没想象中的那么多。
“唉……人在走上坡的时候容易得意忘形。你爸挣了钱之后,胃口变得很大,借了很多钱扩大生意规模,没想到市场变化莫测,一着不慎,赔了个底朝天,欠款无数,砸锅卖铁才还了一部分钱。最糟心的是,你爸失去了斗志,没了东山再起的勇气,一辈子老老实实地打工,过安稳日子,慢慢还债。”
“难怪老爸总是说不求发财只求安稳,原来是这样。”
“当时你爸到处借钱还债,也找我借了钱。当时我要翻新房子,没有犹豫,把钱都借给你爸了。本打算等你爸爸把别人的钱都还完了再还我的,没想到你爸这么走了……”
“二伯?你是说我爸欠你钱?”叶晴歌察觉到二伯来者不善。
“是啊。二十年前,你爸借了我三万块钱。那时候的三万块钱相当于现在的三十万啊!当时大家兄弟伙的,只算了半分利。这么多年了,连本带利,差不多十一万块。凑个整,十万算了。你二哥他正在搞对象,想买辆车讨丈母娘喜欢,差点钱,你们就把你爸欠的钱还我吧。”二伯的眼睛藏在眼镜后面,眼神有些模糊。
“所以,你跟他们一样,也是来要钱的?”叶晴歌提高了分贝。
“不是要钱,是还钱。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是来借钱的。别人找你们借钱,你们想借就借,谁都不能强迫,但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嘛。而且我帮你们把他们都赶走了,省了好多麻烦,多少有点功劳。这十万块钱也不多,你们就还了吧。”
叶晴歌猛地站起来:“以前从没听过我爸找你借过钱!现在我爸没了,你来找我们还钱?”
“有字据嘛。”二伯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欠条字样。纸条泛黄,看起来年代久远。
“妈,爸跟你说过这事儿吗?”
老妈摇了摇头。
叶晴歌的心彻底冷了下来。
燃烧过后的灰烬才是最冷的。二伯给了她希望,现在又给了她绝望。
“你也是趁火打劫!出去!”叶晴歌发了疯一样大吼大叫。
二伯还想说些什么,她跑进厨房摸出一把菜刀,举着菜刀四下挥舞。二伯落荒而逃。
第二天早上醒来,她家门口挤了乌乌压压一大群人。
这群人密密麻麻,黑云压城,人头攒动,粉墨登场。他们脸上的色彩拼成一只世态炎凉的笔,写出一个大大的“钱”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