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那东西进入宣府如入无人之境，且轻易破开重华禁制，可见修为已在辟谷之上。 至于玉宣金丹境为何不能压制，甚至杀死那东西，究其原因，便是玉宣大限将至，光保存灵炁续命就已十分勉强，何谈诛杀那物。万一，玉宣和那物玉石俱焚，在未传位于下一任家主的情况下，宣家很有可能分崩离析。这也是玉宣为何找上重华，请求重华出手相助的原因。

　　 重华辟谷境大圆满，离结丹只差一步，且作为宗主大弟子，出外游历时，身边一定随携许多法宝。玉宣作为万殊宗弟子，自是知晓这些法宝的厉害。况且此行人多，到时众人一齐发力，即使无法诛杀那东西，重伤它或将其赶走，也在可接受范围内。尤其现下凭空多出玉阙门的天隐真人，胜算便更高了。

　　 “我已吩咐下人备了马车，路程不远，那东西境界又高，御剑或使用术法怕打草惊蛇，只好委屈太师伯及天隐真人，随我们乘车而去。”宣岳朝两位帮手作了个深揖，神色十分恭敬。

　　 马车这凡人的玩意儿，炎轻离没乘过，一听要乘马车，他便伸出爪子拼命勾住重华的袍袖，愈发不肯离开重华。重华长眉挑起，眼角搐动，好在事态紧急，众人心思皆扑在救人上，便没注意一只狐狸的失仪。

　　 “回来再收拾你。”重华对炎轻离传音入耳。

　　 炎轻离马上抬起另一只前爪按住重华衣襟，狐面扬起，讨好地说，不，是叫唤，“本座是伤患……”

　　 重华沉着脸，拿起乾坤袋，唬得炎轻离立刻闭嘴，将脑袋埋进重华怀中。重华放下乾坤袋，以大袖遮挡炎轻离，暗道这杂毛小狐还是伤着好，伤了至少安静。

　　 稍后，在宣府外，宣洋备了三辆马车，一大两小，皆有阵法护持，且能隐蔽气息。宣家三人上了最大那辆，宣和伴天隐上了中间那辆，而重华则登上最后那辆。

　　 重华亦是第一次乘马车，马车不比飞行法宝，内里空间不大。不过，宣家的马车布置得倒舒适，靠背、坐褥、引枕、地毯，一应俱全。重华将炎轻离放至脚边，炎轻离站起走了几步，忽地跳到重华身边，身子环住绛缎引枕，脑袋贴着重华手背。

　　 重华不悦，拎起炎轻离，将他重新扔回地面，“你越来越放肆了。”这狐狸灵智颇高，他已不自觉视对方为七、八岁的孩儿，有什么不满，自当直接说出。

　　 “师兄……”炎轻离委屈至极，苦苦叫唤一声。

　　 可重华未理，只冷冷道：“若不是师尊吩咐我好生照看你，我定将你留在宣府。”顿了顿，又道：“不，是将你留在长生天。你莫得寸进尺，稍有不是处，我……”他尚未说完，炎轻离忽似人般伸出两只小爪，前扑抱上他的小腿，口中呜咽，眼神哀怨，尾巴乱摇。

　　 车外马夫扬鞭策马，马未叫，踢踢踏踏，默默行路。车内，重华额角冒出青筋，恨不得一脚将这抱腿狐狸踹出马车。灵宠都是这样的？他怎未见凤萧这般失仪？

　　 “放开！”重华抬手，欲掐诀。

　　 炎轻离见他来真的，知不能闹得太过，便耷拉着脑袋，惨兮兮一叫，趴到重华脚边，不做声了。

　　 重华这才收手，闭眼运气，且于脑海中回想书房里的一番谈话。

　　 宣家的三公子宣宜，几个月前买了座私宅，翌日，他便魂不守舍，白日常呆私宅久坐，夜里屏退左右，不知在屋内干啥，昼往宵来，半月有余。

　　 半月后，宣洋去私宅检查宣宜功课，看他近日修炼如何，岂知刚入大门，迎面扑来一股腥秽之气，将他身子弹出。且在那一瞬，他瞥见宣宜披头散发，未着寸缕，站在门口，神情复杂。

　　 宣洋炼气境，较之宣宜，堪堪高了一层。于是便只一眼，宣洋遽然发现自己的三弟真元已失，精神倦怠似被掏空，修炼更是荒废数月。宣洋赶紧回了宣府，将此事禀告玉宣，玉宣大怒，派宣岳调查此事。三日后，宣岳来报，说大哥离开后，三哥私宅被设下禁制，其主修为至少金丹境巅峰以上，至于其它，他查不出来。

　　 玉宣离开万殊宗一百二十余年，这期间他虽努力修炼，奈何天资平平，突破无望，寿元将尽。特别是近日，陨落之兆愈发明显。玉宣自知天道难违，便开始着手挑选后继者，却在这时，宣宜出事，玉宣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派人日夜监视宣宜私宅，最后发现，缠住宣宜的似是鬼魅。不过这鬼魅起初只纠缠宣宜，到后来，才慢慢昼伏夜出，祸害起其他人。

　　 那么，到底是如何祸害呢？真相令玉宣难以启齿。便是这真相，断绝了玉宣向万殊宗，或是其他道门、世家求助的念头，并封锁消息，致外界对武塘镇内发生的事毫无察觉。

　　 此等做法，说起来相当可恶，重华听后甚是气愤，却也能理解玉宣的苦楚。

　　 玉宣后来说，若今夜解决不了此事，他只好负荆请罪，亲自上禀师尊，另请宗内他人相助。不过在此之前，希望重华怜悯他即将陨落，暂时替宣家保守秘密，且尽力保住宣宜，保住宣家！

　　 重华斟酌一番，答应了，因为他实在不忍见到皓首白须的玉宣在他面前久跪不起。饶是辈分低过他，对方仍是他的前辈，师尊常教谦恭自处，敬老慈幼，他如何能违背师尊教诲，让一位前辈跪着哀求自己，还置之不理？少年重华面冷心善，此时可见一斑。

　　 不过，这慈幼的范围，约莫不包括脚边这只杂毛小狐。这会儿，杂毛小狐不知又怎的，一边拿爪子撕扯他的袍摆，一边在地上划拉。

　　 “放肆！将我的话当做耳旁风么？”重华睁眼，十分火大。

　　 炎轻离：“……”本座不就写几个字给你看，这也是为你好啊，师兄。

　　 腥秽之气，神女宗，这便是炎轻离想告诉重华的事情。但炎轻离忘了，他只是旁观者，鸿蒙真人借由天地悉归灵书才能令他神游前世，且万般告诫无法介入历史，他如今只是寻常狐狸，爪子在地毯上划来划去，怎么写得出东西？炎轻离郁闷，心说非但未帮到师兄，还叫师兄更加嫌弃自己，这趟神游，真是窝火呐。

　　 “收起你的爪子。”重华目光冷峻。

　　 炎轻离松开重华，悻悻转身趴下，将屁股对着重华。这时，马车骤然停下，外面马夫掀开帘布，对重华道：“真人，我们到了。”

　　 重华抬眼，片刻后，掐诀浮起炎轻离的身子，将他放到坐褥上，道：“若不想受罚，便老老实实等我回来。”然后跳下马车，朝前方几人走去。

　　 炎轻离抬首，马夫已将帘布放下，挡住他投向重华的视线。也是，他是一只杂毛狐狸，根骨奇差无灵力，没法斩妖除魔，师兄看得上他才怪，当然会将他留在车内。炎轻离挪到窗边，小爪子挑开窗帘一角，狐眸圆睁，盯着远处重华的背影。

　　 武塘镇北，房舍密集，高门大户颇多，却皆为凡人府邸。

　　 宣洋让三辆马车停在一条小路的拐角，下车走个数十步，右转便是大道，宣宜私宅就坐落在大道上。此刻，他们虽离宣宜私宅有些距离，但那一股冲天秽气，修者肉眼可辨。

　　 玉宣站在重华身侧，对重华传音入耳，“我放纵它好些时日，连累武塘镇凡人，今日若不成功，师伯只管灵鵷传信，我亦回宗，亲自向师尊负荆请罪。不过，还请师伯尽量保住宣宜，照拂宣家，有什么后果，都让我担着罢。”

　　 玉宣一说再说，护犊情深。重华从来不是铁石心肠，见他这样爱惜后辈，不由对他又心软了几分。于是，重华道：“你暂且宽心。”短短数字，还真给玉宣服了颗定心丸。

　　 玉宣一时感激不尽，愁深似海，浅散两分。

　　 这时，天隐走近，笑着看了重华一眼，开口道：“世上何尝有鬼？执念皆由心生。无嵇道兄，你猜纠缠宣三公子的鬼魅心存哪种执念？”

　　 重华对天隐印象不好，这一点，与玉阙门无关。天隐真人玄翎彧，是玉阙门掌门亲自下山抱回来的，据说从小被寄予厚望，是未来掌门的不二人选。可就是这样一位天之骄子，却时常行事乖张，对于旁门左道，剑走偏锋的修炼之法，非但不排斥，还偶尔报以欣赏的目光，因此向来不屑于旁门左道的重华，自然与对方格格不入。这会儿，天隐主动搭话，重华也只淡淡瞥了他一眼，然后，拿出一沓黄锦符篆交于玉宣，道：“这是师尊炼制的太虚符，合体境之下皆能困住，境界越低，困得越久，待会儿以九曜擎天阵法列布此符，阵眼为宣宜私宅，那鬼魅便无法逃掉了。”

　　 玉宣接过，心情颇为激动。

　　 “不过困住可不是杀死，无嵇道兄总不能将那鬼魅永远囚困武塘镇罢？”天隐丝毫不在意重华的排斥，仍然笑道。

　　 重华不语，半晌后，才道：“越境杀人，若是小境界，尚有胜算，若为大境界，近乎无望。不过天隐道兄是在跟我说笑么？对方既为鬼魅，无论境界多高，亦受诛灵类法宝约束。天隐道兄蒙九夭真人垂爱，手边不正有一件诛灵法宝五色幡吗？”

　　 五色幡，据传此幡一出，魑魅魍魉悉数剿灭，就是知道天隐有五色幡，且近日路过武塘镇，宣宜才觍着脸前去攀交，将天隐请回宣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