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席间,二人相谈甚欢,和珅心里虽对汪如龙此人做派不快,可因日后在江浙诸事尚多,不好显露,一言一语的,竟说了足有一个时辰。
“汪兄,你我一见如故,今日承蒙盛情款待,不过现下辰时已晚,和某这便请辞了reads;霸世剑尊。”见汪如龙那神情似还不愿放他,和珅起身作揖道:“只可惜和某此行身负皇命,不然定会与汪兄把酒言欢不醉不归。不妨待他日,由我宴请汪兄如何?”
汪如龙本想留他去府上过夜,岂料和珅会搬出钦差身份来压。未见和珅其人时,汪如龙便也只抱了六分好奇,但当他里外将和珅感受了个真切后,送到嘴的肥肉,如今哪还肯轻易放手!正自思如何对付,便闻和珅之请,可不正中汪如龙下怀:“好好!如此甚好!”
忙先连连应下,生怕和珅扭头赖账,汪如龙口内说道:“那咱们可说好啦,明日我便派卢海安排行程。哎呀,这扬州城内大小铺席、坊巷街道,青山隐隐、绿水迢迢,那京师有甚么,此处便有甚么!贤弟想去甚么地方,全数包在哥哥身上!”汪如龙越说越起劲,末了还问了句:“多晚哉?”这“多晚哉”便是扬州话中“甚么辰时、甚么日子”之意。地道的土话都说了出来,可见那急色鬼心中有多盼望了。
和珅何尝不知他肚子里怀的甚么鬼胎,复同他周璇数句,便先行离开了。
……
城月半轮,映入莲花桥下,似是连白玉石阶都覆上了层月辉。
瘦西湖畔,莲花桥旁,大戏楼中。嘴中高唱着“咿咿呀呀”的戏子还耍在戏台上,这厢却有人早已是百无聊赖。瞥了眼桌上堆砌如小山的干果皮,纪晓岚拎了茶壶,见壶底的茶叶都教反反复复泡褪了色,不由大叹了口气,揉揉酸痛的肩膀。台上端的是一出声泪俱下、感人肺腑的《窦娥冤》选段,可偏偏纪晓岚坐在台下摇头晃脑、昏昏欲睡,煞的一手好风景。
突然,抑扬顿挫之声拔高,吓的纪晓岚一下撞在了桌上,“嘶——”这回磕了个狠的,盹立时没了大半。赶忙裹紧身上的长衫,搓了搓额角,口内低低咒骂道:“怎的白日里温暖和煦,到了夜里却这般阴冷。”他哪里晓得,这扬州城的天儿素来如此,况且大戏楼近水,春风三月竟不亚于岁之将暮。
正欲招呼小二再换壶热水,肩上忽然落下一片白,纪晓岚怔怔瞧着裹住自个儿的雪白披风,又抬头盯上坐在他身边的人,一时有些恍惚。和珅见他发愣,打趣道:“怎的,纪先生莫不是给冻傻了?”纪晓岚这才惊道:“你!你怎么在这?不是同人家赴宴去了?”和珅笑道:“我自是放心不下先生,连忙赶来送袍子的。况且都这个时辰了,食楼都该打烊了罢。”
纪晓岚瞧他呼吸未定,身上还散着凉气,那狮子楼在城北,莲花桥位于城南,往来一回需得耗费不少辰时,依照骑马的脚程,纪晓岚细细推算后,心中便卷上来股暖意:想必这人是连歇未歇的行至此处。
怕是再待下去,二人都要受风,是以戏曲未结,便回了府邸。
刚一进门,纪晓岚便将袍子塞给和珅,自个儿却不知跑去干甚么了。温热暖度自指尖传来,和珅捏着袍子回到房内。先是站在门口细细打量了一番,瞥见桌上四枚小茶碗,了然一笑,不慌不忙的收拾起来。待到纪晓岚回来,和珅大抵已将屋子清理整洁。
“来来,趁热吃了。暖身子的。”纪晓岚推给和珅碗热腾腾的烩面,手上水珠还未全干,手指想是摸水冻的通红,他卷下袖口,催促道:“还愣着做甚么,趁热快吃,你定没尝过,这是我家乡人最爱吃的汤面。不过这行宫虽大,灶屋内却找不到甚么可用食材。你将就着吃罢,粗面可比不上甚么第一酒楼的松花什锦珍瑶面便是了。”
“……”热气熏来,眼睛有些发热。和珅端着瓷碗道:“那我便将就些了。”他吃着面,眼角含笑也不自知。
方才应付汪如龙还心气浮躁,此时心内却莫名沉静。大的出奇的行宫只他二人,一干侍卫随从皆被安置于他处。屋内只听得和珅吃面时的细细声响,和筷子碰上瓷碗时的清脆声响。那份渴求了许久的宁和安静,此时便在了,不知从何而来,竟牢固且安心的裹住了他。
白皙的手指自下而上捏住碗沿,他忽然低低笑了一声reads;噬魔破界。
“嗯……的确是不如珍瑶面。”
纪晓岚正要还嘴,却又听他说:“可我更爱吃这碗。”
桃花眼中似是泛起水波,涟涟柔光,待纪晓岚眨了眨眼再看,和珅又低头吃面再不言语了。听他如此软声说来,纪晓岚只得嘟囔道:“就是嘴硬。”
不再理他,纪晓岚径自去了内室里挑床,选来选去,要了东头的那床,又将自个儿的衣服整饬一番。见天色已晚,这一路还劳顿了大半月余,想着烧些热水泡泡身子,还可解乏。便只穿着中衣,捉了件外衫来披上,去了灶屋。
却不料正好撞上和珅拎着两桶热水走过来,见纪晓岚这副“清凉”模样,和珅说道:“此时可比不得年中,先生多加些衣服才好。哦,这里是烧给先生沐浴的热水,洗过便早歇息吧。”纪晓岚听完跟见了鬼似的盯着他:“这水里……不会有毒吧。”
和珅:“……”
纪晓岚轻咳一声:“那个,戏谑罢了,多谢。”从和珅手上接过热水,转身回房去了。
纪晓岚舒服的泡在木桶里,乌黑的辫子散开,沾着水汽搭在背上,热气蒸的他脸色都有些许润红。不多时,便听见西头那屋也响起了哗啦哗啦的水声,心想是和珅也在沐浴。纪晓岚坐在水中,仔细捏了捏自个儿膝盖骨处,断骨时钻心之痛仍旧无法忘怀,当初还以为这辈子再无法站起来了,幸而后来有和珅寻医相救。
河间初见,郎房遇劫,续骨之恩——
念及他二人自相识后的个中曲折,纪晓岚不禁哑然失笑。
“先生。”
正想着,突然听见和珅的声音,激的纪晓岚一惊,他稍直起身靠在木桶上:“何事?”这两间屋子屋檐毗邻,然非垂直面对,而是略有折角。纪晓岚在这厢无法瞧见和珅在哪儿,他话说之声听来却清晰的紧,何况辰近子时,府邸空阔,二人相交更是无甚阻碍。
还当和珅是想同他剖剖心迹,聊聊人生,怎料他语出惊人:“今日有人来过了,趁你我不在房中之时。思来想去,还是提前告知先生一下,免得之后会出差错。”突然听见那屋水声突增,和珅笑道:“先生莫怕。那些人不过是来探探你我虚实,查完便撤走了,此处十分安全。”和珅离开前,故意将屋内弄的乱七八糟,最后将一张空白字条压在了茶碗下,然而回来时发现那字条被人动过了,宣纸边缘本是被磨的向上翘起,再看却是平平整整,明显是后来教人碾平的。
想来,是有人做贼心虚。
纪晓岚一想到那些龌作的小人就心底来气,本来大好的心情也教和珅几句话搅和了。恨不得冲过去淹死他,再当这话从未听到过。但另一方面也是庆幸,若非和珅素来心细慎重,他早不知死了几回。因道:“那你可知是何人想背后构陷你我?若能找到,不就解了此行后顾之忧。”纪晓岚心思纯澈,哪想得到勾心斗角的阴谋阳谋。
和珅摇了摇头,为他细细解释道:“先生有所不知,欲加害你我的,并非是某一位官员,某一王臣。他们食为群利,早已逾越了王法,单单你我二人,又有何实力与之抗衡。先生自来胸无城府,自是不会了解个中要害。之前先生不是奏过一本,上批:赈灾粮款教污吏贪下。殊不知此内情,我早于先生数月前便已听闻。”
纪晓岚听的心惊,这时和珅又说道。
“那些贪得无厌者,全然不曾顾及灾民性命,将人吃的粮食,换作了牲口吃的麸糠和草料,而这一斤口粮可以换三斤麸糠,这就等于原本能救活一个人的粮食,现在可以救活三个人了。更有甚者认为,那行将饿死之人,根本不算是人,便只能活着,也是畜生了,既是畜生,连吃麸糠都是奢侈的,草根、树皮、泥土,又有哪些是不能用来饲养牲口的口粮呢?这便是那些人心中的公理reads;网游之倒行逆施。”
“碰”的一声,纪晓岚狠狠捶了把木桶,怒道:“荒唐!我大清朝难道便没有王法了吗!这、这真乃旷古之谬论!贪污受贿的居然还讲起了大道理?大小官员尽数侵吞赈灾粮款,权当皇威之下是个空壳子吗?”他气的双眼通红,念及那些无辜受灾又更遭了“*”的百姓。
纪晓岚只觉胸间激荡,盛怒难平。当下连澡也不泡了,擦净身子便出了屋。和珅叹了口气,也跟着起身穿衣。
就知道纪晓岚是这么个性子,诚然,和珅并不觉得此番言谈算作“谬论”,细细想去,难道当中确实没有一丝道理吗?古人入仕,食君俸,为君分忧。到头来,清官却如凤毛麟角,贪官仍如黄河之沙。和珅了解贪官之道,是因着他自个儿便是不折不扣的贪官,唯一不同之处,许是他有了重来一世的机会。重来一次便不再贪得无厌吗?只是志不在此罢了。纵使家财万贯、权倾朝野,他和珅到头来仍旧死于缧绁。
苟活这一世,仅仅是为了给他自个儿一个不同的结局。
……
纪晓岚仰着脸坐在院中,头发还未干透,也不绑束,衣衫背后湿了大片。和珅跟随而来,他还未来的及沐发,相较之下倒是干爽许多。
坐在纪晓岚旁边,和珅说道:“院里风大,先生莫要待久了,早些回去吧。”纪晓岚只目不转睛的瞧着夜空,他素来能言善辩,像此刻安静沉默的时候却是极少的。和珅叹气道:“你受不了我方才所说之言,我丝毫不感意外,先生气节高尚,若是了解那般人心内想法,也就不是先生你了。是以,莫感为难,接下来之事交于我便好。”
纪晓岚眉头皱了下,扭脸问道:“交于你?”见和珅点点头,纪晓岚面上竟又显怒色:“交于你便能解决了吗?天下之大,贪污赈灾粮款一事不过冰山一角,即便江浙贪腐黑案告结,那其余贪官污吏又该由谁惩治?你说的不错,你我二人当真无能为力,无法与之抗衡!”
和珅说道:“诚然,我和珅纵使再大的本事也无法除恶务尽,但是先生,我们此时可为之事,便是彻查眼前的这桩案子,日后若又生黑腐,尽管再查便是。可像你目前的这般态度,恐怕是连眼下受苦受难的百姓们都无法救出。你难道就甘愿由着那些个小人得势吗?好,即便你无谓朝政,一心期盼天下太平,可那终究是一己之臆想,没有实权高位,对那些无法之徒,你又如何惩治的动、铲除的尽?”
听后半响,纪晓岚像是下了甚么决心。他扳直身子面朝和珅,开口问道:“我能否信你?”和珅本来顺势应下便能安抚到他,但一对上纪晓岚的眉眼,那里头深藏着的清澈纯良,一时竟教和珅不忍欺他。
纪晓岚瞧他不言不语,开口说道:“若你不肯说,便来听听我想说的话罢……”
“珅早年好学,唯其为官后日渐贪婪,后手握权柄,挟百官于朝廷。其人虽风流俊秀,才华满腹,却招权纳贿、诛求无厌,吾惜其才却致误入歧途,时扼腕叹息。”纪晓岚说的平静,却见和珅全身抖如筛糠,眼中大愕之色表露无遗。
他继续道:“其子丰绅殷德,机敏善察,吾甚赏识,怎料终年教小人构陷,死于非命。吾痛心疾首尤甚,故去吊唁,以安逝者……嘉庆十五年五月,纪昀书。”
死于非命——
和珅眼眶红透,面上却是看不出甚么表情了。
纪晓岚说道:“乾隆二十四年,我在家中醒来,却觉的昨夜莫名的许了个大梦。梦里自个儿入朝为官,平步青云,官至协办大学士、加太子太保。我那时尚幼,权当是个美梦一笑付之。”他边说边瞧着和珅脸色:“然而,当夜临睡前,我却在自个儿身上寻见了一纸书信,那信上所写,便与我方才所述相同。二十余载过去,终是能向你吐露真相。”
他眸光定定:“如今坦诚以待,便是因着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