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沈月然的药丸,你下到王沁那去了?”结束了晚宴,楼惠带宫人将她堵在回寝殿的半路。她狠狠抓住赵爰清洁白的腕子,涂了红色丹蔻的指甲嵌进皮肤,话音森冷,“真有你的。”
“娘娘,臣和沁夫人无冤无仇的,为何要害她?且娘娘手上没证据,这样凭空污蔑,臣可是不认的。”赵爰清轻轻甩开她的手,笑笑,“郎中在宴会上说了,这药丸是用源洲的攀宵花做的,常人要想,也会觉得是娘娘下的手。”
“好啊。本宫算是看出来了。”楼惠妃被气到,努力压下火气。从嗓子里逼出几个字,“你给本宫等着。”
“微臣静候佳音。”赵爰清报之一笑,楼惠妃将那绣着繁复花纹的袖子狠狠一甩,带了楼素等人离开。
“怎么了?”以木扶她坐下,赵爰清觉察出她神色不对,开口问道。
“大人,您之前留的一手,把楼惠妃还没开始的计划全都毁了,她会不会急了……”以木拿过茶杯,倒了杯茶水,递给赵爰清。
“就算不毁了她的计划,楼惠妃会放过我吗?”赵爰清抿了茶水放下,“我就想逼着她,不逼到急点,她怎么会跳墙?她不跳墙,我又怎么在墙外的陷阱旁候着?”
……
“楼国公那就这些消息?”齐彦铭看完手里的信纸,文书,随手放到火上烧了。
“是。”影卫道,“监视楼惠妃的人说,她刚放了信鸽出去。截下来看是召死士过来。”
“她倒是着急。”齐彦铭冷哼,“看来楼国公的时候不多了,连带楼惠妃也迫不可待。”
“陛下说的是。”
“加派人手,明日死死监视惠妃的一举一动。再新增十个影卫,护住酒正,一日十二个时辰,让他们轮班盯着。一根头发丝都不许给孤伤了。”
“属下立刻安排。”齐彦铭看影卫出去,心里一阵担忧,还是跑到赵爰清的屋子去,想通知她一声。
眼下夜已经深了,可她还没休息。齐彦铭看以木端着汤水进去,侧身躲到墙的一侧,小心翼翼地靠近些,听她们主仆二人的对话。
“大人,时候不早了,您明儿个还得一早起身,去宴上站着。要是再不睡,可要吃不消。”以木把参汤放下,赵爰清把章程一本本核过去,头都没抬,只让她把汤搁下。
“这章程看不完,明天再看也行。大人又不是秋猎一回去,就要启程返还。”以木接着劝她,蜡烛都快燃到底了,火焰微弱地一条一条。
“早看晚看都得看完,我还是尽早把这些文书案卷弄好,往后也能省事。”赵爰清看完一叠章程,又让以木把另一叠搬过来,“皇后娘娘已经准了我的折子,秋猎回去,新埋的酒也差不多好了。”
“大人,其实咱们的时间还多,可以慢慢来。”以木替她换了新蜡烛,“这样着急做事,把身子损了,不是得不偿失。”
“我还是想早点回去。”赵爰清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眼角都渗出泪珠,“这不是能久留的地方。你先去歇息吧,不用管我。”
“是。”以木默默退下,末了帮她把门带上。
赵爰清写了许久,总算处理掉四分之三的章程。门又吱呀一声被推开,赵爰清自顾自低头,一边看新一份章程,一边磨了磨快用尽的墨汁。
“以木,我不是让你睡了吗?”拿毛笔蘸满墨汁,刚碰到白纸就被人捉住拉开,划出长长一条痕迹,“你……”
齐彦铭捉住她的手,将毛笔扔在地上,向前倾身将她按在椅子上,削薄的唇瓣牢牢堵住她的。
“唔唔……”赵爰清拍了他两下,却根本没动静。齐彦铭就像缺氧的人,单手按住她的头,不容半点躲避。
这压根就不是一个吻,而是一份绝望的发泄。
过了良久,他才分开。却只是唇瓣,身子依旧压着她的,一字一字像从幽冷的冰窖传来,“你就那么想走?”
“陛下……”赵爰清是第一次看他露出这样的眼神,像无家可归的幼兽。
“是不是不管我做什么,你都是要走?”齐彦铭拉着她站起来,用力抵在书桌上,猩红着眼,“我知道以前是我错了,我也想努力着改,你不喜欢我哪点就告诉我,我全都可以改。可为什么……为什么不管怎样,你就是要走?”
“陛下,您冷静一些。”
“我也想冷静。”齐彦铭搂着她,埋在肩窝处,“我只是,不想一个人了。阿清,你哪里不高兴,我全都改好不好。”
他恳求地望着她,“你不喜欢楼惠妃,我会替你动手。你不喜欢沁夫人,你只要跟我说一声。这宫里,凡是你不喜欢的,我都能让她们消失。”
“没了楼惠妃,还会有李慧妃,王惠妃,周惠妃……没了沁夫人,也会有新的夫人冒出来。”赵爰清摸了摸他,跟以前一样,齐彦铭凑上来由着她轻轻抚过耳廓,“可我说过,我们不合适。你看,你有好多妃子,以后还会更多。我又不像皇后那样大度。明明心里难受得很,却面上要称着姐妹。我这辈子,学了很多,也不像从前那样单纯不懂事了。”
齐彦铭低着头,由她像摸着宠物一样摸他。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可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闹的。”赵爰清想起他每回去别的妃嫔那,总会被自己闹得不得安生,一边批奏折,一边听她抱怨一个晚上,两边都得皱眉头,不由得笑了,“就算我懂,我还是会不开心。阿彦,我真不是个宽容的人。最适合你的,还是皇后娘娘。你如果硬是把我囚在深宫里,我终有一日会负荷不住奔溃的。”
“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就不纳妃子了。”齐彦铭沉默良久,闷闷的声音从她的肩窝向上传过去,“她们都是我刚登基纳的,……一个都没碰过。你既然不喜欢,我就遣了她们出宫。”
赵爰清微愣,不信他的说辞。
“我……我一直在等你。”齐彦铭搂住她的腰,话里带些郁闷,“我知道你爱吃醋,没敢碰别人。”
“你不喜欢,我就呆在你宫里。哪都不去。”
……
可她终究,还是没答应。
“娘娘,林子里危险,您还是别去了。”赵爰清深感不安,楼惠妃提出去旁侧的林子狩猎,而王沁竟同意了。她们昨日才交恶,今日竟和没事的人一样,好像昨天那场闹剧,根本不存在。
沈月然出自诗礼簪缨之族,文采斐然,唯不善骑射。赵爰清直觉认为,这一定是个陷阱。
“赵大人真是操心太多,这女眷的林里又没猛兽。”楼惠妃掩着嘴笑了笑,“何况在场的女眷一会都去,还愁护不住皇后?”
“姐姐,您总不能来秋猎,就干坐这几日吧。”王沁补道,“平日在宫里,有礼教司盯着,做事都不能尽兴。好不容出来一趟,姐姐也跟咱们一道乐乐吧。”
“娘娘……”赵爰清还想劝皇后,却被她抬手止住。
“既然大家都去,本宫也不好继续坐着了。”沈月然让沈娟扶她起来,“赵大人知道本宫不善骑射,担心本宫出事也是出于一片好意。一会,你就跟本宫同去。”
“是。”赵爰清松了气,只沈月然独去,她是无论如何都安不下心。
楼惠妃和王沁对视,一片相安。
换上戎装,骑上马匹,赵爰清跟在沈月然的身后,维持着一小段距离。沈月然没射猎的兴致,连弓箭和箭筒都没带。一前一后看着林子里的景象。
王沁搭起弓箭,“嗖”的一声,赵爰清左侧蹿出的野兔就成了箭下亡魂。
她坐在马上,带来的奴仆麻利地跑过去,将兔子捡进袋子。“赵大人。”她笑了笑,将手上的箭放回箭筒,“差点射中你了。”
“夫人箭术好,这样的失误定不会发生。”赵爰清漏去她的笑容,拉着马匹停下。
“是吗?”王沁摸了摸弓箭,嘲讽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说的就是大人这样。”
“可书上不也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沈月然看着二人的暗波涌动,心里逐渐清明几分。原先的女眷早已骑着马,不知在何处,这里如今只剩她们三人对峙着。
“虎子?恐怕大人什么都带不走了。”王沁利索地搭起弓,身前“咻”地蹿过利箭,赵爰想翻身下马,可那箭深深扎进马的皮肤里,痛得它嘶吼一声,快步跑向远处。
王沁见赵爰清被拖着带走了,也就不再管了,转首看向沈月然。
“皇后娘娘,你可知道,这世上有前世今生?”
“本宫虽礼佛,却不信这轮回之说。”沈月然不管碰见什么,都是气淡神闲,仿佛一切都运筹帷幄。让她不由得愤恨。
“可臣妾觉得,这兴许是真的。”王沁策马,来到沈月然身边,手里的利箭对准她的脖子,一来一回地划着,却不出血。
“我以前,最讨厌后宫的两个人。一个是你,因为整个宫里除了你,就属我的家室最好。如果没有你存在,我也不会屈居在贵妃的位子上了。”王沁摸着箭上的羽毛,不理沈月然思索的眼神,“还有一个,就是苏清清。她虽然卑贱,却把陛下的整颗心都抢走了。你说我,既得不到正室的地位,又得不到夫君的心,最后还被自己的家族当成弃卒,用以保帅。”
“重来一次,我以为能改变一些。我毁了我过去的家族,让他们从云端跌进谷底。我又拥有一张,让陛下念念不忘的脸,所以成为宫里最得宠的女人。”王沁不需要沈月然的回应,自顾自地说着,“可她回来了,我还是什么都得不到。”
“本宫虽然不明白妹妹的意思,不过听妹妹言语里的哀戚,这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没事,你不需要明白。”王沁痴痴地笑了,“其实你也明白,你前世就喜欢沈鸢然,可到死都得是守在皇后的位分上,不能跟他在一起。有时候,我看你坐在凤座上接受群妃朝拜,总忍不住想,当今皇后也是个可怜人。”
“妹妹你糊涂了。”沈月然不慌不迫,“本宫从小就明白,什么是该做的事。什么是不该做的。鸢然是我的亲弟弟,我们就是兄妹。”
“呵呵,兄妹?”王沁像听见什么好笑的东西,停也停不住,“你当我是傻子?你不过是丞相家下人的孩子,因为相师说你天生凤命,就被丞相抱去,偷偷和正室夫人的女儿交换了。你以为能瞒天过海吗?”
“住口。”沈月然厉声道,这些尘封住的秘密除了她和丞相,已经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了。王沁她究竟如何得知?
“我一早就说了,我重活了一辈子,知道的事情远比你们多。”王沁收回手里的箭,插进箭筒里,“今天楼惠想杀你和赵爰清,我特意把你截在半路上。就是想跟你说说以前的事。”
“妹妹这么好的兴致,姐姐愿闻其详。”沈月然被她掐住欺君之罪的把柄,不能不忍住性子,听她不正常的言论。
“昨天,太医查出来说,我这辈子都不能有身孕了。”王沁话里带痛,“我忍不住想起,上辈子,你从苏清清那抱了孩子,成了嫡长子。你怕我的孩子威胁你孩子的地位,就和苏清清合谋,一道害死了他,顺便让我落下病根,这辈子都怀不上孩子。”
“还有后来……后来你留下的那个侍卫,明明是她跟苏清清淫、乱宫闱,却在大理寺卿,陛下面前说与我私通,这些不是你教的她吗?”她悲从心起,狰狞地看着沈月然,“你们两个一起合谋算计了我,让我背上罪名,被家族抛弃。最后更因为那个孽种,被赐死在冷宫。”
“苏清清死了,而你成了最后的赢家。你说这个仇怨,我该找谁去说?谁去算?”
赵爰清被马一路往前拖,她双手被粗糙的缰绳擦得生疼。就在一处拐坡松了手,又拽住马侧身的箭筒弓箭,从草坪上面滚下去。
“没等到沈月然,到让本宫碰见你了。”楼惠妃阴着脸看她,“又是你坏了本宫的好事?”
赵爰清摔得浑身酸痛,慢慢扶着前臂起身。
“不过这样也好。”楼惠妃身后跟着死士,勾起嘲讽的嘴角,“杀不了皇后,就先杀个碍事的赵酒正好了。”
“是吗?”赵爰清站起来,“倒不如说,是你的沁夫人提前把皇后拦了下来,才坏了你的好事。”
“无所谓,谁都不重要。反正到最后,你们终究都是要死的。”楼惠妃摸着手上的丹蔻,“跟个将死之人说上这些也无妨。本宫的父亲楼国公,再要不了多少时候,就能研制出掌控人心的药物。到时候,整个大齐都在楼家手下。本宫想要谁的命,谁的命就不能留。”
赵爰清一丝不苟的发髻散开,她伸手拨开脸颊两侧乱发,“要是真像娘娘说的那样顺利,您也不会急急来暗杀皇后了。”
“放肆。”楼惠妃声音寒冷,从上往下地俯视她。
“其实早在你宫里用膳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赵爰清将前后串起来,慢条斯理地陈述,“你本是想给我喝的,后来又转而献给陛下的汤里,放的就是那药吧?”
“确实,父亲把药给了本宫。本宫本准备直接下给齐彦铭,可为求万无一失,还是先找个人试验一番才妥当。”楼惠妃翻身下了马,一步步朝她逼近,“但你坏了本宫的事。不过这也算了,因为几日后,父亲又告诉本宫,炼药的药师说,还差一味药引方能成效。”
“不会……是跟皇后娘娘有关吧?”赵爰清虽对这套不信,这世上怎么会有控制人心的东西。楼惠妃十成十的魔障了。
“是她沈月然的性命。”楼惠妃有些狂热,“只要我取了沈月然的性命,她就会把缺的那味药加进去。本来父亲想用别的法子逼她,实在是因为刺杀皇后风险太大了。可她本就是将死之人,对我们的威胁逼迫不足畏惧。眼下时候越来越少,而你又坏了我的事,你说,本宫该用什么法子惩治你?”
“这些话,娘娘还是留给陛下说吧。“赵乾从栖息的树上落下,停在她们俩之间。接踵而至的影卫将赵爰清围成一个圈,“陛下想听娘娘释疑解惑,已经有些日子了。”
“你是谁?”楼惠妃朝后退了一步,她身后的死士上来,挡在她前面。
“卑职是陛下的影卫统领,赵乾。”赵乾上一秒还在拱手行礼,下一秒就杀机毕露,随手拿出一个赵爰清没见过的东西,朝天上发射了信号。
楼惠妃见事态不好,只想着快离开,保住性命。十几个影卫和数量相应的死士相互厮杀,楼惠就趁着机会往后逃。赵爰清利索地拿起弓箭,瞄准她的脚踝,轻轻松开了箭弦。
应着箭声,楼惠摔倒在地。鲜血汩汩流出,四周有人声悉索,齐彦铭带了御林军围裹住场里的人。
死士被影卫缠住,分不开身,楼惠妃被御林军带走。赵爰清回过头,刚好对上齐彦铭的目光。他冷冷地看她一眼,不说半个字,骑着马掉头就走了。
其实这样,我才更轻松。赵爰清安慰道。
赵爰清跟在兵士身后,面容不整地回到了宴席。楼惠妃经此一劫,八成是躲不过了。那剩下的就只一个王沁,可她如今无法有孕的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对沈月然再构不成什么威胁。
不过,她今天把沈月然截在半道,又让她进了楼惠的陷阱,恐怕,不是为了夺她性命这样简单。
这后庭的勾心斗角之事,繁复晦涩,她只经这么短短数旬,就已经耐受不得,若是将来日日都要面对,又该如何度日?
以木替她打了水清理,赵爰清抚着铜盆一侧的莲叶锦鲤花纹。果真这些事,越早清理了,就能越早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