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室之外的风景,那些阳光、空气以及人,一切都有久违了的感觉。
太医令宣完君令之后连渃就当场被释放了,隔了一个多月没有见到齐小白的她归心似箭,可偏偏就有人让她不痛快。
“连医侍,你可是咱们太医署有史以来第一个被关进囹圄之人,此次军中之旅可是你好好赎罪的机会,老朽希望你把握机会,莫要再丢了咱们太医署的脸面啊!”老迈的太医令不留情面地批评教育起了连渃来。
“赎罪?”连渃心中觉得不太妙,于是连忙问道:“敢问太医令大人,我需要赎什么罪呢?难道是周王姬一案?”
“周王姬的确死于自杀,所以你才能安然无恙出来。”
听完,连渃隐隐不安了一个多月的心总算能放下来了,但明显眼前老头的话夹子才打开,于是她就顺着他的话题继续下去,“那?”
“连医侍为什么老朽说的话你总是听不到重点呢?”太医令浑浊的双眼冷冷地盯着连渃,“你所犯之罪就是丢了太医署的颜面。”
面子太过天,尤其是对太医署那帮自命清高的老家伙们来说;而女人能在太医署混得风生水起本身就是逆潮流的存在,于是男尊女卑观念根深蒂固的他们一边羡慕嫉妒恨的同时又会一边抓你小辫子,一旦抓住,必然是一顿痛骂、数落与践踏。
想当初,她师父素袖辞去太医署官职表面上是因为女人到了一定年龄还是回家相夫教子的好,可真正的原因却是心直口快、不善逢迎的她受不了那群老家伙的无端挑刺、无故给小鞋穿而心生抑郁才不得不退出的。
可连渃不一样,她虽反叛,但心理承受能力与适应能力却极佳,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理论亦被她发挥到了极致,管你怎么抓小辫子、管你怎么给小鞋穿、管你怎么挤兑,她都会面带微笑、态度谦和的任你抓、随你踩、由你折腾。
“是是是,我会谨记太医令大人的教诲的。”连渃连连赔笑点头。
“这打仗可是会流血死人的,刀剑无眼,连医侍此回可要小心行事,咱们太医署的众人可都等着你平安归来呢。”
太医令说话速度极慢,眼神亦无甚变化,可刚才的那句话已将他们的心思暴露得一览无遗了。
军医,这种干得好是应该、干得不好就要送命的差事绝不是什么美差肥差,一直以来,连渃都知道,太医署那些人的那些手段都是要逼走她,像逼走素袖一样,这次倒好,抓住机会就将她推到了最危险的地方去,真是用心良苦啊!
“连渃在此谢过太医署各位了。”连渃轻吐一口气,朝着太医令作揖鞠躬,“吾乃初次担任军医之职,不知太医令大人可还有其他教诲?连渃洗耳恭听。”
这太医令虽过古稀之年,可他哪里上过什么战场,他此番前来一是为传令,二则是想来看连渃笑话的,可这笑话没看成反被问经验,这叫他情何以堪呀!
“咳咳。”太医令作势咳嗽了起来。
“太医令大人,您没事吧?”连渃关心地欲上前给其拍背顺气。
“不用。”太医令坚决地抬手制止,“老朽一生只侍奉国君,故军医一事无经验奉告。不过,你在战场若是真遇上什么麻烦,倒是可以找公子小白或是家兄商量。”
连渃的动作一僵。
“噢,老朽忘了说了。”太医令苦涩的眼睛忽然尖利有神了起来,“此次战役,三军主帅为连澄将军,公子小白为监军,君上钦点。”
继动作之后连渃的心也僵住了,她兄长连澄的确常年驻兵于齐纪边境的丘杜,此次为主帅是情理之中的事,但那监军从来都是由君之宠臣所担任的,齐小白无官无职,他整个人对于齐褚而言或许仍是碍眼的存在,怎么会委任于他呢?
为什么?
“让哥哥挂帅、钦点小白为监军,再让自己为军医,这是巧合还是阴谋?”连渃陷入了深思当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主人。”
不知过了多久,连渃感觉自己的耳畔不断有熟悉的呼唤声传来,被拉回来的她抬头一看,是花溟,一如既往地穿着黑衣、一如既往地鲜有表情、一如既往地来去消无声息。而太医令那个糟老头却早就不见了踪影。
“你,怎么来了?”连渃揉揉太阳穴。
“主人被关期间,公子每日都会站在这里凝望深室,昨日公子受君令奔赴前线监军,所以从今日开始由花溟在这守着主人。”花溟一五一十地汇报。
连渃又惊又喜,“小白,每天都来这里?”
“是的。”
“傻瓜。”连渃嘴一扁,眼眶不自觉地泛酸,这一个月她还有医患能分心,可每天都来这里的齐小白的心除了自己,还能分去哪里分给谁呢?
好想见他,好想飞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死死地抱住他,好想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一切气味与体温。她甚至想,纵使不是军医,她也一定会追随齐小白的脚步而去的;看来被任命为军医也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能光明正大去到他的身边。
“花溟,你赶紧回府收拾细软,我们去找小白。”连渃敛起思绪,一边快步地离开囹圄一边对花溟吩咐道:“准备好那些再备两匹快马,然后在镜花水月坊门口等着我。”
镜花水月坊就是齐无知告知连渃交易的地点。在去战场前,她想前去一趟那里交寐并等着取写有有关三年前齐小白之事的竹简。
午后,时隔一个多月,连渃再次踏进了镜花水月坊,这时辰饮酒吃饭的客人还未至,只有少数格调高雅的贤士在此品茗对弈。
“哎哟,连医侍您可总算是出现了,这些日子慕您大名前来的客人险些将我们这的门槛都踏破了。”一见连渃到来,坊中跑堂的伙计眼睛都亮了,他忙不迭地给连渃引上二楼,“连医侍,今日可开诊?要是开的话,小的就将牌子挂出去了。”
“不开。”连渃果断地表态。
“那?”
连渃竖起两根手指。
“好嘞,两碗好茶,马上就来。”机灵的跑堂伙计很快就明白了连渃的意思,在将她领进屋子之后便下去备茶了。
连渃挂牌坐诊的屋子在二楼临街临窗的最佳位置,尽管隔了很久时间没来,但屋里却干净地不沾一丝纤尘,这镜花水月坊活招牌的待遇可不是开玩笑的。
入室之后,连渃并未立即坐下,她双手负于身后,双眼迷茫地看起了窗外的街景,大街之上人流涌动,商贩的叫卖声、逛街的百姓们的交谈声以及经商车队车轱辘碾压过石板路发出的声响等等交织在一起,热闹又嘈杂,就像她现在的心情一样。
早前她接了君令与太医令一道出了深室,期间她一句话都没能与齐无知说上,但临走时,她看见齐无知向自己眨了眨眼而后眼神又即刻飘向了石道旁的某个屋子之内,顿了片刻之后又落回了自己身上。于是她想,齐无知大概是在向她暗示他们交易之事。
他们之间不熟悉,心照不宣这种事自然得碰运气,而不知道自己是否猜对了齐无知暗示的连渃决定来这里碰碰运气。
“在走之前让我知道小白的事吧,拜托了。”连渃闭眼在心中祈祷了起来。
转眼半个时辰过去了,茶水冒出的热气渐渐散去,街道依旧人声鼎沸,只是这屋子依旧静得无声。
吧嗒吧嗒,连渃背在身后的左右手情不自禁地互抠起了指甲,哒哒哒,再加上来回踱步的脚步声,让她本就不静的心更在焦躁了起来。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了,天渐暗,不经意的一瞥,连渃看见花溟身背包袱、左右两手各牵着一匹黑骏马,面无表情、立着不动犹如雕像一样站在街对面了。
“啧,看来还是猜错了。”连渃暗暗叹了口气,天色已不早,若再不出城就要等明日了,但她等不了,想见齐小白的冲动超越了一切。
啪啪啪,连渃将几枚刀币整齐地排在了案几之上。
“连医侍要走了吗?”替换茶水的跑堂伙计正巧撞见了这一幕,“可门外还有一名名叫掌囚的客人说想求见你呢!”
掌囚?
这个词让连渃眉梢一喜,“快带来他见我。”看她并没有理解错齐无知的意思。
等了片刻,来人果然是那个在深室出现的被称为“掌囚”的男人。
“主人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没有寒暄没有礼仪,那个男人甚至都没有正眼瞧连渃一眼,他只是手捧竹简笔直地矗立在那里,完全的目空一切又目中无人。
所幸,连渃也不喜欢门面功夫,她二话不说就扯下玉冠取药,“寐在这里,竹简给我。”左手捏着药丸,右手伸向男人。
男人以同样的动作来完成了交易,当双方需求之物到了彼此之手时,男人很平静地收药入怀,而连渃则慌张又迫不及待地抖开竹简。
“主人说,阅毕毁之。”
“兵变日,褚令军士淫其乳母后烹杀之,小白亲睹。”
一句话,一行字就这样重叠地闯进了连渃的耳朵与视线当中,男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连渃心中的怒火也悄无声息地在四肢百骸燃烧了起来,映得她双眼泛红,而红似烈火的灼烧感仿如沸腾之水一下就冲垮了覆盖其上的阀门,旧忆如洪水般溢出。
三年前,君上未留遗诏而崩,整座王宫都被禁卫军包围得水泄不通,公子、公孙们奉召进宫,新的国君将会在他们之中产生。
她不像那些公子、公孙们的妻妾家人,能守着礼法、耐下心在府邸中等待由旁人传来的好消息或者坏消息,再为此失望或者狂喜。
寒冬腊月,她冒着严寒独自一人来到了王宫门口等待,这一等就是三天。
钟声鼓乐起预示着新君已继位,紧闭的宫门开启时,她看见一身雪白的齐小白第一个从里面走了出来,身后恢弘的王宫建筑与当头的红日重叠,炽热与庄严的光束围绕在他身上,让他单薄的身影显得极其高大,而他又步履轻飘、面带笑意的朝她走来。
那一刻,她心潮澎湃,她觉得自己看到了无限美好的未来。
“阿渃,大哥登位了,乳母死了,我对不起你们。”
他笑着说出了那天的第一句话亦是最后一句话,而这唯一一句话让她从天堂一下子掉到了地狱,梦想破灭的那一瞬,她觉得一切都似乎失去了价值。
作为嫡子,他却输了,她想不明白、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后来,他的老师这样告诉她,他虽是嫡子,可生母早亡没有家族势力依靠,又迟迟不被封为太子导致宫中势力都不敢贸然依附于他,而最年长的长公子齐褚却得到了相国以及大将军的支持,从而成功废嫡立庶登上了国君之位。
那时,她只顾着恨齐褚,只顾着沉浸在自己愿望破灭的悲伤与愤怒之中。
那时,她忘了生母早逝的他又失去乳母的心情,她亦忽略了君位被夺以及说出“对不起”三字的他的处境与感受。
再后来,他说不能履行婚约了,因为他患上了隐疾。
那时,她没有第一时间去关心他是如何患上隐疾的,她只是恐慌地意识到了,命运不止跟她开了一个玩笑,失去了梦想的她也很可能再失去他。
最后,她明白过来,梦想失去了还可以再找再寻、君位被夺取了还可以重新夺回来,可是若失去了今生唯一挚爱的他,她便真的一无所有了。
所以,她进了太医署,她比从前更加卖力地专研医术、比从前更加玩命地敛财与拓展交际网,她要治好他,她要帮他夺回那些他失去的东西,她要实现梦想。
三年来,她一直朝着目标稳步前进;三年间,她亦寸步不离地陪伴在他身旁,可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她竟从未去深思过他的那一句话与确定他患病的真因;三年后,竟是靠外人书写的竹简中的一行字才将她所不知晓的他尘封在心中的秘密无情地揭开了来。
遭遇了那样的事情,他却只字不提、也从不曾表露出来,在她的面前,他一直温柔地笑着、独自承受着。
自责、愤怒、悔恨、苦涩、不甘、悲伤等一些列的复杂情绪不断地侵蚀着她的躯体与神经,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双手将竹简捏得咯吱作响的声音。
“呼——呼——呼——”呼吸无法抑制住地颤抖,“呼——呼——呼——”
费了不少时间调整连渃才让自己的思绪与身体慢慢安静下来。
哗啦哗啦,收拾好心情,连渃将竹简卷了起来,然后点燃案几上的油灯,火焰渐大,她便把竹简放上去烧,滋啦滋啦,烧着的竹简冒着浓浓的黑烟,竹简一片一片变成灰烬,竹简上的字也在火红当中炫亮而后明灭殆尽。
“小白,等着我,我这就去你身边。”
心伤需要心药医,她从前真是太混蛋太天真了,居然忽视、回避了那么重要的事情那么长时间。
想到这里,连渃快步跑出镜花水月坊,急切的她见到花溟之后一个字都没说就夺过她手中的缰绳,策马直奔城门而去。
丘杜,齐国边境之邑与纪国郱邑毗邻,此番齐军就屯兵在此,从都城临淄过去需要七八日时间,但齐小白与随行的百人骑兵队只比她们早出发一天,所以连渃决定日夜兼程,一定要在他们到达丘杜之前追上他们。
马上行路难,寒风刺入骨,在不眠不休地连续赶了三天路之后,风尘仆仆的连渃终于在临淄与丘杜之间的一个小县荘追上了齐小白。
小县无驿馆,为了不扰民,齐小白与随行的百人骑兵队就地驻扎在了官道旁的小树林内,喂马、放哨、架篝火、备食、整军,百人各司其责,只齐小白一人孤单地坐于下面铺了筵上面又铺了一层席的垫子之上,跳跃的红色篝火映得他脸通红。
“哈——欠——”睡意来袭的齐小白懒洋洋地边打哈欠边靠到背后的树杆上,“真硬,不过算了,总比找住家省事太多。”自言自语间他的眼睛也跟着闭上了。
“公子,有两匹快马过来了。”
齐小白刚闭眼,百人队长就匆匆忙忙地跑来报告,而这队长一动,全队人马也跟着都动了起来,他们警觉的紧握手中的武器不动声色的隐蔽了起来,那身手、那动作真是迅速又隐蔽。
“啊,原来这就是训练有素的军人!”齐小白依旧眯眼靠在树杆上,他对突发的状况一点兴趣都没有,反而很期待地在想,那两个骑马而来的人该不会是来袭击他们的吧,如果是,长夜漫漫岂不是不无聊了,哈哈!
哒哒哒,那边快马疾驰,这头长剑缓缓出鞘。
“吁——”
谁料,那厢突然拉住缰绳,率先拔剑,只见一黑色的瘦小身影从马背上携剑而来,在士兵们没做好充足准备的前提下,那人影就冲杀进了小树林。
铿铿锵锵,没人出声,只用剑说话。
“咦,这不是花溟吗?”正当双方激斗正酣时,齐小白歪着脑袋伸出手指指着人影淡淡地开口说了一句。
闻声,人影即刻收剑小跑至齐小白栖息地树下,双手抱拳单膝跪行起了礼,“花溟见过公子。”
“你怎么来了?”
“回公子,花溟是陪主人一道来的。”
“阿渃?”名字出口,齐小白的身子也倏地挺立了起来,那个他一余月未见的人竟然追随他的脚步而来了吗?
“小白……小白,我来了!”
齐小白不可思议地回头,视线穿越沉默的人群定在暮色中的一人一马之上,啊,那身影、那模样正是害他思念成疾之人。
可她应该还在囹圄之中呀,就算出了囹圄她还有太医署的职责所在呀;就算请假或者逃跑,她又是以怎样的速度追赶至此的呢?
时间骤然停止,思考也戛然而止,是幻觉是真景,已然分不清。
“小白——”
从肺腑发出的呼唤声,像暗夜中的春雷在心中悄然炸响,那声音就是她的。而当那人飞奔而至直扑自己怀中时,身体遭受到的冲击感以及那份带着体温的柔软都在叫嚣都在宣告,那个害他思念成疾之人此刻就在自己怀中。
“阿渃,你来了!”齐小白用力地收紧臂弯,回应之声亦是平平淡淡,可却真真切切将他心中所有的情感都宣泄卷带了出来。
“小白,没干劲也好、不能完成承若也罢,我这一生都不会离开你的;”连渃像迷了心一般不断往齐小白怀中钻,整张脸埋在他胸腔,带着哭腔却以霸道的口吻宣誓道:“小白,我爱你,真的好爱你,过去不能改,但我会用我整个未来,来爱你!”
闻言,齐小白整个人一怔,连渃的表白来得突然又冲击力十足,他的脑子根本来不及反应与回味,只觉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悄悄地沁出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