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丽而神秘的湘西,有一个依山傍水,名为‘芙蓉镇’的小村庄。明朝时,唤作王家村。
村里有一户百年大院,叫虞宅。
红墙碧瓦,雕梁画栋;格局讲究,庭院深深。
古语有云:名字太响,旺不过三代。
虞家到虞初秋这一代,就只剩他一个年方十八的书生,孤独而安静的守着虞家老宅,作为虞家最后的传人……
村庄傍水,水为酉水,通川黔、达鄂泸,舟楫之便,得天独厚。
于是,王村成了江南一个不重不轻的码头。村里男丁,大多常年在外做生意;而女人,纺纱种田,一切劳作,竭尽所能。
虞初秋一介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只好让出宅子原本的会客厅,作了村里的学堂。白天里,村里妇人下地干活时,总能远远听到虞家大院里,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依靠孩子们的学费,虞初秋一个人也可以勉强过活。
这年三月里的一天,虞初秋送最后一个孩子回家后,怀抱学生们的课业,手撑油纸伞,在淅淅沥沥的梅雨中,湿漉漉的青砖小巷里,孤寂的向家走去。
当他还差几步走到家时,透过细雨,看见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青丝飘飘,白衣款款,手挽一个包袱,默然立于自家屋檐下,背靠石狮子沉思着,并未发觉自己走近。
虞初秋轻轻走过去,淡淡看了看年轻人沾满‘白糖’的青丝,便将油纸伞撑到了年轻人头顶,并不在意自己是否暴露在雨中。
白衣青年抬起上挑的杏眼,薄唇微张,脸上微微露出紧张的表情。
虞初秋未曾见过如此美丽之人,当下竟看得痴了。过了许久,虞初秋才发现自己的失态,不着痕迹的别开头,脸上有些赧赧。
那人问道:
“这是你家?”语气不甚客气。
“……”虞初秋一愣。
“请问这有空房间吗?我想住。”青年皱眉,不满虞初秋的沉默。
“这里不是客栈。”
虞初秋不悦,保持风度,温文尔雅的回答,将伞塞给青年,腾出一只手去开门。
“你们这儿根本就没有客栈,我已经走过一圈了。码头的王大妈告诉我,你这儿有很多空房。”
青年斜拿着油纸伞,歪头,任长长的青丝飘在微风中,忽然眉眼一挑,坏笑地诱惑道:
“我会给钱的,而且可以比住客栈给的还多。”
“哼!”
虞初秋不屑,气得‘砰’地一声甩上门,留下门外一脸呆滞,不知自己哪里说错话的白衣青年。
仅过一秒,大门又打开了一条小缝。青年还未开得及开口,虞初秋劈手夺过油纸伞,又闻一记摔门声,小巷重新安静下来。
虞初秋关上门,还没走远,门外传来一阵嘤嘤弱弱的哭泣声。
虞初秋停下脚步,依上门扉,悄悄聆听那人的哭诉。
…… ……
……
“呜呜……爹,孩儿没用……呜……你身前还说虞家都是知书达理的大好人,您死后孩儿可以来投靠……可是……呜……”吸鼻涕声,“孩儿被您嘴里的大好人拒之门外……无家可归……要露宿街头……”
门外人哭得肝肠寸断,嗓子渐哑。
虞初秋本非小气之人,让出房间给过路人短宿,是常有的事。
可惜门外人没用对方法,开口闭口都是钱。
偏巧虞初秋自尊心极高。虽说是个穷书生,却宁可忍饥挨饿,也绝不为五斗米折腰。
想他虞家百年之前,也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如今家道中落,但家族的尊严与荣耀,不可弃矣。
门外人刚才那番话,无疑触了虞初秋眉头,也难怪他会如此不悦。
生气归生气,虞初秋没听多久,心软了。寻思自己的态度也过分了些,有辱斯文。
‘吱嘎’一声,门开了……
“呜哇娃……爹呀!孩儿千里迢迢从秦淮走到这儿,风餐露宿,遇了多少野兽土匪、多少强盗淫贼!!呜呜呜……千辛万苦才寻到虞家,可他……可他……呜哇哇哇!!!”
虞初秋刚开门,便听到那人变本加厉的‘哭丧’,心下内疚,偷瞄了眼坐在门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像受人抛弃,敢怒不敢言的‘小媳妇’。
不巧,四目相对。
虞初秋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十只手指绞在一起,不敢看对方红肿的双眼。
理所当然的,他也就没机会发现,那人在他出来的瞬间,悄悄往袖子里,藏起了一大坨……洋葱!
当晚,青年住进了虞家的一间上房,从此一住,就是长久……
…… ……
……
这是一个古老而庸俗的故事。
他,杨忆海,罪臣的遗腹子。当他因饥饿而缺少母乳的娘亲,抱着他跪倒在了秦淮河畔,最大的妓院‘不夜宫’门口时,他的人生,也无奈的发生了转折。
母亲并没活多久。也许是因为思念父亲;也许是因为对自己愧疚。
年仅五岁的他,似懂非懂的看着老鸨,命人用草席,将母亲的尸体随便一裹,抛下了护城河。身体一轻,回头时,自己已被人贩子抱进了马车。
此后的十三年,他生活在秦淮河畔‘长春院’。
苏东坡有诗云:“风花竞入长春院,灯烛交辉不夜城。”
这是个笑贫不笑娼的时代。
自懂事起,杨忆海便跟随长春院里,特有的师傅学习。学琴棋书画、学歌舞交际,不为功名、高官与厚禄,只为伺候权贵,陪酒卖笑。
多少权钱交易,多少醉生梦死。依窗望江,杨忆海过早的看清了现实,看淡了红尘,看透了人心。
十五岁时,他认命了。
正准备笑依房门迎恩客的时候,他却意外长高了。早年酷似母亲的清秀脸庞,也在那一年,毫无预兆的,开始向父亲的刚毅发展。
于是乎,杨忆海从迎客的第一天开始,就不受欢迎。不是他不美,只是没有客人愿意搂着一个比自己高出许多,比自己更潇洒更俊朗的小倌。他们喜欢的,是那些娇小可爱,弱柳扶风,尤胜女子的弱受!
身在欢场,夜夜孤枕。别人接客,他只能陪酒。老板的谩骂,小倌的奚落。杨忆海哭笑不得,弄不清,自己这副皮囊,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人各有命。”母亲生前常叹。
同样的话,杨忆海也千百遍的默念。
看多了头牌为爱心碎,终落得或死或疯的结局;闻惯了红牌攀附王孙,终落得被人丢弃、出家伴灯的下场。杨忆海心下愈加明了,人必须靠自己。
于是乎,他偷偷存钱。
终于在十八岁这年春天,杨忆海怀揣五万两银票,悄悄登上了西去的货船。
“客官您这是要去哪儿啊?”水手问。
“不知道,走到哪算哪吧……”
杨忆海苦笑,站于船头,望向江中渔火,月落乌啼。
天大地大,何处留我?
…… ……
……
半个月后,货船驶进湖南。
杨忆海一路随船,出发于妖娆缤纷的秦淮南京;停留在秀丽婉约的浙江乌镇;路过了端庄古朴的江苏周庄。却在第一眼瞧见,这个神秘而天然的小村,再也移不开眼……
杨忆海登上码头,摇手告别水手。问过码头旁,就着河水洗衣服的王大妈,踏上湿滑陡峭的山路,杨忆海向着村里唯一有空房的虞家大院走去……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杨忆海来到王村的第二天,是在朗朗读书声中醒来的。打了一个哈欠,杨忆海翻身还想睡,却突然睁开清亮的双眸,环望了屋内一圈。这才忆起,自己昨天已住进了虞‘老头’家,不再是日出而睡,日落而起的不夜郎。
杨忆海忽觉周身轻松,欢快的跃起,穿着轻飘飘的睡衣,推开房门,手肘撑在栏杆上,托腮低看楼下天井里,虞‘老头’一手摸胡须,一手拿书,缓缓踱步,耐心而认真地教书,温文尔雅:
“这句话的意思是:人生下来时都是好的,由于成长过程、后天学习环境不一样,性情也就有了好与坏的差别。启示我们:如果不用心读书,善良的本性就会变坏……”
“初秋,你出来一下。”
虞初秋正讲解《三字经》,门口传来一声叫唤。屋内的所有人,闻声望去,只见王大妈手提一篮子鸡蛋,笑盈盈的站在门口。
虞初秋嘱咐了学生两句,往门口去了。
他刚走,天井里的学生就喧哗起来。这群平均年龄不超过10岁的孩子,正是坐不住的年纪,哪里会老实。
杨忆海在二楼,看着这群小鬼各式各样的举动,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最灿烂时,楼下一个五岁左右,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看到了他。
小男孩“啊!”了一声,肉乎乎的小手朝杨忆海一指,翘着椅子,很霸气地抬头望。那模样,一看就是淘气包加孩子王。
杨忆海被他一指,其他小朋友们也跟着“咿咿呀呀?”朝他望来。忽然间,他成了孩子们注目的焦点。可他一丝赧然也没有,笑得更灿烂了,撑着手肘,饶有兴趣的俯视楼下。
“你是谁?”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
杨忆海闻声寻去,一个四岁左右的奶娃娃,歪着头,好奇的看着他。
杨忆海皎洁一笑:
“阎王不在,你们这群小鬼就翻天了?我是你们先生请来镇宅的神仙。”
说完,他侧坐上栏杆,顺着扶手,一溜烟滑下了楼梯。纱衣飘飘,水袖款款。杨忆海有一些得意,有一点显摆,媚眼纷飞,望向眼前这群嘴巴全部张成‘o’型的小鬼。
“哇……真的是神仙耶!他会飞!”>_<
“好棒!我也要!我也要!”
“飞飞,飞飞!”
杨忆海沉浸于自己的完美亮相。学堂里的学生们,却一窝蜂的向二楼奔,争先恐后的爬上栏杆,学着杨忆海刚才的动作,想从扶手上滑下来。
杨忆海一看,心叹糟糕,急忙上前阻止,否则还不得出人命啊!
于是乎,他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呀,咿哟咿嗬嗨……
急得满头大汗,眼看一个孩子就要翻过栏杆,摇摇欲坠,一声严厉的训斥适时响起:
“你们想被罚是不是?还不赶快下来,到位置上坐好!”
“呀,先生来了!”
不知哪个小鬼叫了一声,前一秒钟还如脱缰野马般的孩子们,在看到重新站回天井的虞初秋时,又一窝蜂跑回了自己座位。就连杨忆海腋下夹的两个淘气包,也扭动挣扎出杨忆海怀抱,跑下楼梯。
杨忆海刚为自己的小心脏捏了把汗,面带感激地朝虞初秋一笑,却收到虞初秋一记很大的冷眼。杨忆海有些姗姗,老实下了楼。却在路过虞初秋身后时,听虞初秋淡淡的声音:
“早餐在堂屋桌上,洗漱完,趁热吃吧。”
杨忆海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天井旁,敞开门的堂屋桌面,放了两只互扣的碗,和一竹篮鸡蛋。
杨忆海心头一热,回眸虞初秋。
他仍旧面无表情,一本正经的拿起戒尺,作势警告不听话的学生,却没有打下去的意思。
杨忆海了然一笑,如风一般,朝后院水井跑去。
洗漱完,杨忆海坐在堂屋里,吃着虞初秋给他准备的馒头和白稀饭,目光始终跟随着天井里,那个瘦瘦小小的教书‘老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当杨忆海掰着馒头,竟自寻思着:虞老头子今年贵庚?留着这么难看的山羊胡?
天井里不止一个学生,咬着手指或书本,眼巴巴瞅着杨忆海手中的白面馒头,流口水。
“人之初,性本善。大家跟着我一起背。小虎?”虞初秋看到学生开小差,用戒尺轻轻戳了戳小虎的手臂。
“是,先生!”小虎回神,‘唰’地一下,站得笔挺。
“你把在下刚才教的《三字经》背一遍。”虞初秋在课桌上敲敲戒尺,命令道。
“嗯……嗯……”小虎挠着后脑勺,想了半天,大眼睛咕噜一转,声音洪亮:
“人是猪,性本馋!”
“噗――!!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咳……哎唷喂,出人命了……”杨忆海一口稀饭吐出大半,不顾满口的馒头,大笑不止,结果被食物卡到,捶胸咳嗽。
“噗……呵……呵呵……呵呵呵呵……”
就在所有学生,正为杨忆海的举动侧目时,一向不苟言笑的虞初秋,也发出了一阵压抑的低笑,慢慢扩大,终于捂着肚子,笑如弥勒。
满堂的学生看到此景,也都欢笑起来。
孤寂了将近半个世纪的虞家大院,在清脆悦耳的笑声中,重新生动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较小的学生,鼻子下挂着两条清鼻涕,摇摇晃晃跑过来,抓住虞初秋外衫下摆,大着嗓音,踮着脚尖,着急吼道:
“先生,我的鼻子要吐了!!”
‘哐当!’一声轰响。
杨忆海摔下了椅子……
转眼间,杨忆海来虞家已一月有余。不但没有离开的意思,他还主动承担了,送孩子们回家的任务,免除了虞初秋每天山前山后的奔波。
杨忆海意外的受村里人欢迎。村里无论男女老少,都非常喜欢这个初来乍到、满脸阳光笑容的年轻人。
杨忆海也深深爱上了芙蓉镇一日三景的秀丽风光。
黄昏时分,杨忆海喜欢带着孩子们,在满眼金黄的菜花地里,沿着田埂奔跑,吹飞漫天的蒲公英,手中挥舞着大把大把的狗尾巴草。直至欢快的汗水,爬上他光洁的额头,轻瞥之间,总可以看到远处虞宅,煮好晚饭的虞初秋,一边迈出大门,一边放下宽大的袖子,朝田地望来,搜索着自己的身影。
华灯初上,杨忆海会推着虞初秋回书房,批改学生们的作业,然后独自在堂屋,收拾碗筷;并在夜深人尽时,趴在虞初秋书桌上,看着昏黄灯光里,虞初秋忽明忽暗的清瘦侧脸,进入梦乡。
…… ……
……
杨忆海不走,虞初秋也不赶。只是每天正餐时,虞初秋都会偷偷往杨忆海碗里,加一个荷包蛋;或在吃饭时,将有肉的菜碟,不动声色的朝杨忆海面前挪挪。却每次都会被敏感的杨忆海发现,生气的瞪他一眼,粗鲁的将碟子摆回去。
“在下……不喜欢吃肉……”虞初秋结结巴巴撒谎,不敢抬眼看人。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虞初秋挣扎于:善意的谎言,究竟算不算小人之为?
“我也不喜欢吃肉!你不喜欢吃肉,那吃鸡蛋吧!”
虞初秋还没参透孔圣人之言,杨忆海已夹着鸡蛋,放进了自己碗里。
推来拒去,结果二人只好一人一半。虞初秋心下赧赧,想他虞家的待客之道,到他这儿算是完了……
可当他看到杨忆海端着碗,拼命扒饭,却还满脸傻笑时,心情又莫名好了起来。
每当天边泛起鱼肚白,趴在桌子上,睡得很甜的虞初秋,总会在公鸡报晓时,准时醒来,睡眼朦胧的扫视屋内。身旁椅子已空,那人不知何时已经不在。
虞初秋伸伸懒腰,一件不知是谁,不知何时,披在自己背上的长衫,滑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