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刀与鞘
心里胡乱地想着爬上了床,看着林晓风在我旁边铺好被子枕头。
他像个单纯的孩子般对我微微一笑,便拉紧了被子,在我身旁合眼躺下,低声说:“就麻烦你关灯了。”
看着他的睫毛静静在脸上投下长长的阴影,我却忍不住,心又乱跳起来。
不见两个月,虽然明明还是这个人,可他好像真的有哪里不太一样了……可是,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他的头发还是一样长,修剪得非常细致,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也还是我知道的那个林晓风。可,就是感觉有一点不一样了……
真的好久不见了——能这么近看着他,真好……
非常愚蠢地,从脑子里冒出这么个念头。
更不凑巧的是,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眼前那双闭着的眼睛,居然及时地睁开了!
“你干嘛……”
林晓风的话才刚刚说到一半,我已经吓得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往后闪去,手却没撑到床边,人直接滑下了床,肩膀重重地撞在地上,疼得我又是一阵呻吟。
这人有毛病……干嘛突然睁开眼!
他以为别人的心脏都是铁做的,不会被他吓爆的么?
我才刚刚低声骂着爬起身来,已经看到他爬到床边上,面上是关切的表情——
“香香,你没事吧?”
“别……别靠过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干嘛那么紧张,手一伸,就是一副严正拒绝的姿态,仿佛他是会吃人的鬼,再近一步,我就会被他吃掉。
他怔了怔,没好气地皱起眉头:“真是搞不懂你!叫你关灯,你就在那儿盯着我看,我才刚睁眼想要问你做什么,你又一副惊慌的样子闪了去,还自己跌下床!我又没打算对你做什么,干嘛一副对色狼般的态度对我?看来你也是不要我扶你起来的了。”
说完,也不等我反应过来,就自己爬了回去躺好,还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我。
我自觉有点可怜兮兮地爬回被窝里,肩膀火辣辣地疼,可是自己理亏,又不好呻吟之类,闷闷地躺下,熄了灯。
没了光,耳朵对声音就变得特别敏感,我可以听得到林晓风的呼吸在背后均匀地响着……竟让我越来越紧张,完全无法睡着。
——真郁闷,早知这样,还不如就让他去睡沙发算了!
我后悔得要死,很不舒服地翻了个身,却发现这样感觉离他更近了,赶紧又转了回来。可是换了好几个姿势,都觉得很不自在,我急得鼻子里一阵哼气,烦闷异常。
身后却突然传来悠悠的叹气声——
“睡不着的话,要不要来聊天?”
我一下睁开了眼,心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怎么……你睡不着?”
“我是睡不着,”他居然很坦白,“飞机上一直睡着的,睡了十几个小时。”
我的神经顿时绷得更紧了——他若不睡着,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只要想着有个林晓风醒着躺在身旁,我根本连一点倦意都集中不起来。
“那……聊什么?”
迟疑地问他,心里却想着——他是不是该先夸夸我?
他今天进门之后都没赞过我有进步……要知道连月儿都说我大有长进了啊,这只瘟神,居然就跟我莫名其妙地跳了支舞,就什么也没说了……二叔二婶都客套地说我这二个月上的课来颇有成效,林晓风只是笑而不答,也不知他是真的谦虚,还是不以为然。
“聊聊……你跟月儿后来怎样了?”他似乎翻了个身,声音响亮了些,“她回去跟父母过圣诞节了,我也没能见到她——真不知她为什么突然下了决心,非要那么远飞回去过平安夜……明明不差这么几天,她家里又不过这个节。”
我的心里不觉一跳——其实我早就知道月儿这个周末会不在,因为她上周末离开之前已经跟我预告过了。她跟我说,不想要成为我跟风表哥的妨碍,所以会故意找个借口提早回家……
上周日,在楼上目送她离开的时候,那个艳丽的身影缓缓走向车门,却突然回头对我一笑。那双如水般的杏眼泛着意味深长的暗涌,我不知道她是在祝福我一路走好,还是回头对这个地方道声再见。
然后,她俯身转进车子里,面上璀璨的笑容慢慢沉淀,变作一种宁静致远的安详。
那辆银灰色的车子远去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身在笼中的感觉,而车中的月儿,则仿佛变作了一只展翅飞向蓝天的白鸽,自由地远去了。
我静静地立在窗前,全身无力。
是的——第一次有这样深刻的体会。这个地方就如一个金丝鸟笼,以前,她困在其中,以为这鸟笼就是她全部的世界,然而如今她恍然大悟了,懂得振翅而去,也就得到了真正的蓝天。而我……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也只能继续留在这华丽的鸟笼里,扑腾挣扎也只能碰得一身伤痕,别无选择地只能顺着鸟笼的样子隐忍与改变,而且……只能望着她渐远的身影艳羡不已。
我突然觉得这事态有点好笑,看起来,竟然像是林晓风换了一只宠物——将她放飞了,逮了我塞进来罢了。如今的我,与之前的她,并无区别,只是多了一个正式的头衔,将我绑得更牢靠了而已。
忍不住叹口气,闷闷地回答说:“事情跟你预想的一样,所以我就按照你交代我的做了……后来月儿来我房间找我,我们就——就打了一架。”
他立刻“噗哧”地笑了:“我说让你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你果然就动了拳头。”说完,竟然忍俊不禁,呵呵地笑个不停。
我的脸不禁一片热,幸好他在这么暗的地方看不见——
“反正……这件事是经过你允许的,你自己叫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办事……我当时可就只想到了那个了,你觉得对也好,不对也好,不许说三道四!”
他似乎好容易才将笑压了下来,声音中有种狡黠的味道:“我没打算唠叨你,只是觉得你虽然这两个月间改进了不少,其实还是有点本质的东西没有变过。”
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听得耳朵到心里都不舒服——是想说我想说我改头不换脸,外边包了高雅的淑女外皮,里面其实还是没规矩的小太妹吗?好歹我这两个月间真的是很用心地学习淑女之道的好不好!居然连一句夸奖都没有,就知道挖苦人……
忍不住冷冷地哼了声:“要嘲笑我学公主走路半天,却始终还只是摆在路边的卖剩菜吗?我反正本性难改,就是一个字‘粗鲁’,也不想给自己找借口!但是我那一架打得很痛快、很痛快,而且问题确实也解决了!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这就是我的风格!”
他听了,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整张床都震动起来——
“香香……!‘粗鲁’是两个字,不是一个字……”他简直止不住笑,话都说不流畅了。
我被他挑出话里的毛病,顿时尴尬得连话都再说不出来,龇牙咧嘴地在黑暗中不停地做鬼脸,好容易才等他笑过了这一阵,慢慢地缓过劲儿来。
“很好……”他仍轻笑着说,“那么,我想继续问,一个字就是‘粗鲁’的陆香香小姐,你跟月儿打完那一架之后,有何感想,有何收获?”
我的脸上滚烫滚烫——
“也没有什么……她说以后再也不会整我了。”
顿了顿,赶紧又补了一句:“打是我打赢了!可是我人很好,借她衣服和浴室,让她打扮漂亮才离开的……而且也没有真下狠劲打她!她在我脸上留的伤口比我在她脸上留的伤口多多了。”
这可句句是实话!
我不会忘记,我打的可是跟他有三年朝夕相处感情的表妹,就算月儿对我再怎样不好,林晓风未必会喜欢我对她动手。
他沉默了会儿,才说:“别担心,你处理得很好。”
这句话又像安慰,又像夸奖,我一时听不出来这句“别担心”,是说我以后也不必担心月儿还会使坏,还是说我不必担心他因为我打了月儿,便对我心存芥蒂。
但是,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再没有别的补充。
我等了一会儿,不由得吁了一口气——算了,我就当做他两种意思都有吧!反正这只瘟神讲话总是含蓄得要命,如果我总要这么刨根问底,没累死他,也把我自己累死了。
到这里,才突然想了起来,我还没有向他道谢。
虽然这是他主动的承诺……只要我乖乖地听他的话,好好上课学习,好好按照他的指示去办事,他就会帮我从月儿身上挣回这口气——但是,毕竟是靠了他,我才有了这么个机会,跟月儿真正地坦诚相会,而且,最终跟她竟变作某种惺惺相惜的关系,实在是意外的收获。
声音放低了说:“……总之,月儿的事——谢谢你,帮了我。”
“那不过是你自己亲自争取而来的……我只是给你提了一点建议而已。”他的声音很平静,一如既往林晓风的风格,不炫耀,谦虚得体。
我默然,其实心中真的有点佩服他——能够将事情看得这么透彻,就是他最初跟我说的那种,站在不一样的高度上,往下看的结果吧?
心,又忍不住突然紧缩起来。
他既然能看得那么清楚……那么我心里的想法,他也都非常的清楚吧?
包括我自己可能之前也没有意识到的很多很多……
慢慢地,那种绝望的感觉再次升起。
既然他知道,那他肯定,也很清楚自己在做着什么了。
那么……他至今为止这样若即若离的态度,就很说明问题了。
又想拉拢我,却又……似乎在保持着某种距离。他似乎,有一条看不见底线,任何人都无法越过,包括我。那条底线,会不会就是他自己心里藏着的真实的感情?
或许那就是,他对莎娜的感情……
月儿所说的两种可能性,不只是她自己,连我都觉得,后一种的可能性比较大,而且大非常多。林晓风他也许,只是想要种没有压力的婚姻关系,他如果选择月儿,那她的父母肯定会给他相当的压力,他就不能随心所欲,而我……
我……
没有任何约束他的能力或理由。
……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入睡的,只记得自己的梦里,是一盘子好多的人形姜饼。我吃啊吃啊吃不完,可是旁边却有人笑我。我转眼一看,便看到林晓风跟莎娜,在那边翩翩起舞,两个人看着我的眼神,都仿佛看着一个白痴般。
你不要吃成肥猪了。
林晓风一边舞着,一边变化着口型对我比出这句话。
我在梦中愤怒地叫了起来……
我不是肥猪!
睁眼,一身冷汗,却已经感觉到清晨的阳光,射入房间之中。
身旁……被窝凉凉的,没有人。
林晓风他,早已经起了床,不在房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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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这里不是中国?”
我站在入境处大厅,跟着长长的人龙等着到入境柜台办理手续的时候,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搞不清楚状况。
这里的文字是一半的汉字一半的符号,那一半的汉字是简体跟繁体字混合使用的,甚至有些根本就不是我认识的汉字,不知道是不是拼凑出来的……就算我文化不高,高中读得一塌糊涂,也知道这种语言并非在中国流通,而是在中国旁边的一个狭长岛国使用。
这里——是日本。
可……我怎么会跑日本来了?
幸好,每个重要标识的牌子,都在那种看不懂的语言的下面,印着小小的中文翻译——
“欢迎您来到日本成田国际机场”。
虽然我不懂成田是个什么乡下地方,但是这里铁定是日本没错了!
我抬起质询的目光,看着身旁也在排队的林晓风。
他对我笑笑,抬腕看了看时间——
“这个没有来得及跟你说,本来确实是打算直接回国,但是外公外婆说很想要见见你,我就顺路先带你过来,省得以后再特意跑一趟。”
“你的外公外婆……在日本?”我懵了,但下一刻,就突然反应了过来!
但已经迟了……
林晓风微微地蹙紧了眉心,语气中有种隐约的责怪——
“你忘了吗?我跟你说过。我的妈妈是日本人。而且,不要忘了,香香,他们现在也是你的外公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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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以前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林晓风的外公外婆,原来都尚在人世。
他们住在周围都是高墙深院的古老街道上,房子是整齐的日式风格。我们先走过整洁的庭院,将脚下的石头被踩得嘎吱嘎吱响,然后脱了鞋子,踏上木头的走廊。我听到其他人嘴巴里都说了句什么“我扎马是马苏”,便也跟着胡说嚷了句,紧紧跟着林晓风。
在车子里听他讲,以前他外公强制要他学剑道的时候,拿竹剑打他打得全身都青掉,还凶得不行地说他不够努力的故事,我简直毛骨悚然,不知道这一位外公,是一位多么严厉多么可怕的人。
见了面,我却愕然。
居然是一对慈祥到脸皮上面的老头老太太,微笑着等在房间里,见了我们两个,就微微地点头。我很不喜欢日式的行礼和谈话的姿势,居然要跪下来,还美其名曰什么正座,其实麻得人双脚都麻掉。
“おばあさん、おじいさん、お久しぶりでございます。お変わりございませんか?”(日语:外公,外婆,好久不见了。最近还好吗?)
老公公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反而是那位老婆婆微笑地回答——
“風ちゃん、おひさしぶりですね。……”(日语:阿风,很久不见了。……)
我一边弯腰行礼,学着林晓风用日语叫了声人,反正我一句也听不懂,只能在一边偷着眼看。
他们开始用日语交谈起来。
林晓风的面上,是亲切,自然,敬畏的神色——他一直都这样,在长辈的面前,甚至在学校老师的面前,总是一副最乖最谦逊的样子,讨人喜欢,即使我这样在旁边看着,也觉得很舒服。
在林宅的时候,觉得他跟林宅的中国风的房间很相配,在德国的时候,觉得他跟欧洲风格的房间也很相配。如今在这个日式的房间里,他似乎又与房间的感觉浑然一体,仿佛他在这个房间之内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是长久以来自然而然的一件事。
西凤凑到我的耳旁,慢慢地一句句给我翻译,解释,我于是知道他们聊天的内容。其实都只是日常的寒暄,除了提到,接下来林晓风要跟外公去练习久违了的弓道,而外婆则带我去体会茶道,然后洗家里自带的温泉,聊聊家常。
虽然心里有点不安,可是也只能跟林晓风分头行动。
“别害怕,外婆人很慈祥,你有问必答即可。”临走前,他给我一个温暖的笑,让我的心安定了不少。
茶道……不过是一套严格的规矩,寓意不只在茶,更在意境。从烧水,放茶叶,倒水,抹茶,敬茶,饮茶,谢茶,都是严格的规矩。
这位老奶奶将这套规矩一一对拘谨的我交代了,便也要我亲自来做一遍……我一个下午都紧张得要死,幸好没什么意外发生。
这个小小的日式挂着一副奇怪的话,一个日本刀配上一个刀鞘,却不是插在刀鞘之内,刀与鞘都插在土中。我走神的时候,就忍不住往这幅画上看,到茶道教室结束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了出声。
那是,刀与鞘的故事。外婆笑眯眯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