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香案上残香不堪,洛央僵直着身子低头不肯起来。郑如海面上堆着勉强的笑意,手中捧着圣旨,进退两难。都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一声,哪个敢来劝?秭姜来的晚,没听着圣旨上的意思,可她也不敢细想。多是称赞二人的华丽言语,如何的般配和相称,她是个局外人,没有干系的。昨儿还言之凿凿的郎君,如今就要成为别家的了,接下来的时光都是华容和洛央的,她只能远远地瞧着。
两个人,隔着一道圣旨,怎么都跨不过去。
华容赐婚的旨意到了,她同太子的怕也不远了。秭姜垂着袖子站在垂花门那处,举步维艰。心里空落落的,没处存放安危。这算是什么,当头棒喝?真是发人深省。
乔维庸不晓得从哪里走过来,在她面前深施一礼,意味深长地道:“郡主不去劝劝大人?”
她瞥眼看他,正经无比的书生模样,可是笑得纨绔,极不讲究。“乔维庸乔大人?”觑他笑得越发得深沉又道:“我为何要劝他,难不成拱手将洛央送给华容才是正道?乔大人兴许是忘了,被弃下的那个是我。怎么做得来雍容大度的样子,我是个不识好歹的,学不来乔大人韬光养晦的气度!
乔维庸沉了脸色,冷笑道:“原想着郡主是个通晓事理的,却也不理解大人的苦衷?大人事事为郡主着想,郡主怎么就不能为大人宽容一次?郡主的言语对大人来说自然比旁人有用处得多,为何不得体谅?”
原来洛央身边随着的人全是一般的专横,为何要她宽容体谅?和谢甄一般,跪在地上喜气洋洋地觉得自己添了个姐妹,共侍一夫,来一段娥皇女英的风流佳话,才是正道么?她不愿,不懂,眼睁睁地瞧着洛央起了身,易安跟在后头接过了圣旨。
他向她看过来,想要同她解释,可没有勇气。昨儿说的好好的,万事有他解决,这结果真是出乎意料。他是一个负心的,前头同她海誓山盟,这里又接了赐婚的旨意,像什么样子?她安静地站在门下,白着一张脸,眼光盈盈的蓄着泪,满心地不甘和怨怼。她大约是厌恶他了吧,始乱终弃的男人合该有这样的下场!
那她呢,又该怎么办?
他没了分寸,想不起什么办法来。他想要去安抚她,想要告诉她来日方长,再等等呢,再等上一等什么都便是好了。他迈出了步子又缩了回去,感觉到她憎恨的目光,烧到了他脚边,他畏惧了,心疼。
红笺三个人跟在秭姜身后,瞧着一院子的人僵持,低低地劝:“姑娘,这旨意下是下了,不是还没娶亲呢,咱们总有法子的,您同大人好生说说,商量出个圆整的办法来。”
还能有什么圆整的办法?圣旨都下了,不出一日满京城都能晓得,如何去改?杀了华容还是改朝换代,让这门亲事终结?都是痴心妄想。她同洛央再怎样情深意重,都抵不过郭家江山的稳健。
她这辈子的宿命,早早地就被父亲母亲写下了。她生来就是皇家的人,合该着就要为皇家效力到死。什么荣华什么位份,全都是掩人耳目的补偿。连洛央都是一般,她有些颓丧,他都是依仗不住的人么?她又有些记恨自己,这些年习惯了甚事都有洛央,离了他便什么都做不来,眼睁睁地瞧着郎君被人抢走。如今她除了看着他平静地接过圣旨,过上几个月娶华容过府……便也只能这样瞧着。
她站在那里分明是笑着的,可眼泪啪嗒哒地掉在鞋面上,氤氲开灰扑扑的印记,和易安手里那张明黄圣旨一般刺目。这里再也呆不下去,踉跄着就往闲步斋里回。红笺和玉钩担心,赶着来搀,却被她撇下,“你们都出去,阖上院门,我不想瞧着他!”
两个人不敢,望了她一眼,又瞧了失魂落魄的洛央,迟疑道:“姑娘姑娘,慢些……您还是同大人好生说道说道,想个齐全的法子吧,这事还没个定论,公主没嫁到府里来,说不准能解决呢?
秭姜气,这都是说的什么话,她养在身边的丫头,好端端地向着洛央?哦,也是他的人,他养她长大,她这一切都是他给的,多好?她又气又羞,不想再听见事关洛央的话,骄纵了眉眼,“你们通通都瞧着他娶郭妙施还不成么,犯得着在这拦着我?我同他说道,有什么可说的?祝他们白头到老还是举案齐眉?我自己是什么人,心眼小的很,没那么大的气度。他爱娶睡便是娶谁,纳上十房八房的妾室也同我没干系,总有个贤惠的枕边人操持着……做什么拦着我,还不让开?”心口闷得发疼,烙红的铁块似的死死压着,不得喘息。
洛央立在远处听着,她掉的泪说的话,凿开了心口泼滚油,难耐。就是这道旨意,她便再不肯爱他了么?十来年的情意,将将确定了就这样早夭?太过恐惧难以承受。他忙不迭地赶过来,将一干人撵了出去,阖上了院门要好生同她说话。
“阿姜儿,是我……着实没有想到圣旨来的这般的快。”他哆嗦着去牵她的手,犹豫彷徨,生怕出了差错,“都怪我怪我,是我思虑不周全,才让圣旨到了府里。”
她一甩袖子抖开了他伸来的手,满肚子的委屈和气闷,“怪你又怎的,不怪你又怎的?你思虑周全如何,就不娶郭妙施了?还是同你前儿说的,万事都有你。这些年我信你,偏偏在这般的事情上栽了跟头。你娶了郭妙施,那我呢,你把我嫁给郭邺还是郭协那个老匹夫?”
她往他心口上戳刀子,谁也不成,莫说郭邺郭协那等人。他揣在心口上的姑娘,怎么能便宜了旁人?皇后才薨没多久,陛下是个好色之徒,沉溺温柔乡不肯出来,加之恩康同乔维庸的人,宫里的旨意怎么都传不出来。何况先头皇后大张旗鼓地宣扬他二人的宫闱丑事,陛下再昏庸,也不至于将华容嫁给他;另一则,秭姜救他,表明心迹,又怎么会在此之际赐婚,到底是哪处疏漏了?
他自责,怨怼,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如何解决?圣旨已下,合该着不大会就要入宫谢恩,哪个能不晓得。旁的都不在乎,可她如今摆着一副冷漠的模样同他置气,这可怎么是好?要免她烦恼,安心于她,可他站在准驸马的立场,将将要尚公主,自身难保,谈何容易?她不搭理他,一腔火气点了干净,“如今你同郭妙施指了婚事,与我再无半点干系。论理,我应是唤你一声姐夫,可我抹不开面,还请洛大人恕罪!”
他愣怔怔地瞧着她,相爱的两个人动起怒来口不择言,句句往心窝子里扎刀子。他疼得难以忍受,又怨恨自己失了小心,功败垂成。
她一口气全出了个干净,眼泪啪哒啪哒地掉,望着他悲痛欲绝的模样,心里又难过。捂着脸蹲在地上,小小的呜咽声从心口里钻出来,音调里都含着血带着伤。他耐不住,跪在地上将整个人抱进怀里,细细地吻。摸到熟悉的苏合香,所有的委屈夺眶而出,可又不能大声,咬紧了牙,断断续续地溢出来,“洛央……洛央……我没有办法了,我不想瞧着你娶郭妙施……可,除了你这里我哪里还能去,我能去哪里……她要到这个府里做女主人,我身在这里不合时宜。”她哭花了脸,红红肿肿的眼睛失了神采,“你们是明媒正娶……我算是见不得人了,若是若是……郭邺要娶我可怎么办?我们这辈子还怎么在一处……洛央洛央……”
她絮絮叨叨地哭,他抱着她,箍紧了人在胸口,熨帖着疼,“阿姜儿……姜儿……你还爱我么?你还愿意同我一处么?”
她有些怅惘,讷讷地点头。又觉得自己无比的可笑,爱又怎样,不爱又如何,两人之间的诺言在沉甸甸的圣旨面前显得矫情。不过是一句话,翻来覆去,只能搁在心里罢了。她是爱他,他也爱她,这又算什么呢?在心里铺上喜庆的红,对上红烛,拜堂成亲,再眼睁睁地看着他娶旁人,她嫁旁人,各不相干。
“姜儿,你听我说……”他抱着她,小心翼翼,“我不会娶郭妙施,也不会让你嫁给旁人。再信我一次,只这一次,你安安稳稳地等我。”他觉得自己懦弱,除了让她等,白白地耗费时光也做不得旁的,可又无可奈何,坚定道:“至多一年,我娶你!”他下定了决心,破釜沉舟!
“我们……还有未来么?”她抬头望着他,他的心思多少是知道的。她不是迂腐的人,忠君爱国,打小就没人教过。所以洛央怎样都好,她不过要他一个人,是生是死,只能是她一个的。她就再信他一回,赌上所有。
他忍了又忍,“有的,自然是有的。不要放弃我,姜儿……”
外头有人敲门,是谢甄的声音,无比的欢喜愉悦,“大人?大人可曾听见,郑公公等候多时,请大人进宫谢恩!”
洛央起身,将她搀了起来,“姜儿,在府里哪处都不要去,也不要听信旁人的话。好好地,等着我回来!”她讷讷地点头,杵在路旁的枯草,无精打采。
红笺和砚盏过来搀住了,洛央狠心转身出去。远远地还能听到她小声的啜泣,心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