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想回关中”扶苏低语,瞳孔间闪露一抹心悸。
他知道嵇恒没有开玩笑。
这就是条件!
胡亥挠了挠头,问道:“嵇恒,你的其他主意呢?也一并说说,我为什么感觉,这有点强买强卖?”
嵇恒身子已完全放松下来,仿佛刚才那番话说完,让他放下了很多的心理包袱。
他缓缓道:“其他的解决之法都不在关中。”
“只是作为交换。”
“这一切都以离开关中为代价。”
“他们原本在关中的一切,都会被朝廷收回。”
“与此同时,他们也会得到更为优异的补偿,近乎翻倍的田地,过去没有机会做的‘吏’等等。”
“其中,爵位更高者,譬如大夫爵、不更爵的秦人,可在关东空缺的官职中随意选择,可自己决定落脚的地方。”
“而爵位低者只能为朝廷安排。”
“不过越是靠近繁华、人口稠密的地方,朝廷给与的功赏更少。”
“若是去到边疆等地,不仅能成为秦吏,还能获得大量田地,同时还会给与其他的优待,比如数年内减少田租,免征徭役等等。”
“同时关中的‘入学’制也不能享受。”
“从此彻底成为异乡人!”
“当然。”
“若是他们执意要回关中,也执意让官府兑现,朝廷同样可以答应,只是要他们等,至于要等多久,就要看关中什么时候能腾出那些田地,可能三年,可能五年,或者十年,亦或者他们到死都等不来。”
“这同样是代价!”
“关中乃大秦兴盛之地,只要天下太平,注定会富饶长久,寸土寸金之下,想留在关中无疑也会变得苛刻不少。”
“这些都需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们。”
闻言。
扶苏跟胡亥都沉默了。
他们的手脚都有些发凉,整个人更不敢随意开口。
嵇恒有些太冷血了。
这般轻易就决定了数十上百万家庭的去向,只是细细琢磨下来,又感觉的确很有道理,关中土地肥沃,天下皆知,又为大秦根本,若是大秦开始休养生息,关中无疑很快就会富饶起来。
到时关中民众同样会大为受益。
所以想留在关中,注定要放弃一些东西。
这是一笔交换。
嵇恒站起身,负手而立,抬头望着天空,继续道:“我当初也曾说过,要虚实结合,这些实则都是实打实的赏赐,除了这些,还当有一些虚赏。”
“何为虚赏?”
“自当是赐予一场名望。”
“他们毕竟是为大秦抛头颅洒热血的存在,岂能让其白白寒心,朝廷可以夺去本该赏赐他们的功赏,但他们理应获得的名望,却是丝毫不能少。”
“先生口中的虚赏又是什么?”扶苏拱手问道。
他已越听越茫然了。
嵇恒的想法属实太过惊人了,完全超乎了他的认知,也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现在的他脑海一片茫然,根本就理解不了分毫。
嵇恒收回目光,反问道:“商鞅制度下,军功爵是何等模样?”
扶苏没有思索,直接脱口而出:“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荣显,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
大秦军功爵的具体,他实在太过了解了。
嵇恒点点头,道:“前面的尊卑、爵秩、等级,通过爵位就已彰显,但后面的有功者荣显,却是表现的太过平庸,甚至可谓是毫无表现。”
“天下一统,此等功绩,足以名垂千古。”
“这除了是君臣同心,同样是万千将士的戮力同心,眼下大部分的功名都落在了将领头上,将士却鲜少有得,这岂能算得上有功者荣显?”
“大秦当对天下士卒进行重赏!”
扶苏面色肃然,蹙眉道:“这恐非是朝廷不愿,而是实在做不到,先生前面也说了,大秦这二十年来,动用的士卒岂止百万?这么多将士,朝廷哪里赏赐的过来?也实在没办法为将士显名。”
“非是不愿。”
“而是实在做不到。”
过去就算在军中,对将士的赏赐,也仅仅局限于‘先登’‘夺旗’这几个特殊的士卒,至于大多数将士,都不会彰其名讳,眼下嵇恒却要大秦给所有将士以显名,这根本就不切实际。
嵇恒淡淡的看了扶苏几眼,漠然道:“寻常的办法,自然是不够,但大秦的这些士卒,他们是这场天下战争的胜利者,理应享受成为胜利者的荣耀。”
“凡参与一统天下战争的士卒名讳都当记于石碑。”
“供世人瞻仰。”
“记于石?”扶苏心念一动。
这倒的确可行。
只是现在距离一统天下,过去了不短时间了,再去做这些事,恐又会变成劳民伤财之举,这是否会有些得不偿失。
再则。
此举岂非也在激化跟六国贵族的仇恨?
扶苏心中暗暗思量着。
嵇恒自是清楚扶苏的想法。
大秦的朝廷同样如此,有时就是想得太多,瞻前顾后,又想着天下治理,又想着笼络贵族,最终让自己束手束脚。
但大秦才是胜利者。
胜利者理所应当该享受一切。
输者,就算再不甘、再不愿,也只能接受。
因为他们输了!
他并没有就此多说。
为士卒刻碑留名的事,稍微提一下就行,短时的确不太适合,这项工程看起来很轻易,实则真的落实下去,会加重很大的地方负担。
大秦并不适合在这时去做。
他继续道:“世间荣显其实不过名望。”
“显名于世。”
“对于个人而言,无非是传扬天下。”
“但若是对于一个家族,那就是另外的模样了。”
闻言。
扶苏眉头一皱。
他再度有些理解不了了。
一统天下本就是士卒的功劳,难道这也要分功给万千家庭?但这是跟功赏不一样的,这又该如何分?如何给?
而且家族又怎么显荣?
咸阳显荣的就王氏、蒙氏、李氏、冯氏、杨氏等少数几个氏族,这是真正扬名天下的,除此之外,像是咸阳华氏、章氏都只是扬名咸阳。
这都是这些家族数代人积累下来的名望。
又岂是常人能比?
胡亥现在已满脑子空荡荡的。
他完全听不懂。
不过他也识趣的没有再问,他知道嵇恒一定会解释的。
看着两兄弟茫然的面目,嵇恒轻笑一声,摇头道:“你们会错意了,我所说的显荣,并非如王氏、蒙氏这样威名彰显天下,而只是最为简单,最为直接的显荣,那就是光耀门楣,光宗耀祖。”
扶苏跟胡亥对视一眼,两人都不禁面露苦涩。
见状。
嵇恒也当即反应过来。
扶苏胡亥他们自来生在宫中,对所谓荣耀并没有切身体会,所思所想,也只能想到扬名立万,传扬天下,但这注定是少数。
也不是寻常人能模仿的。
他要让秦人显荣,自不是让秦人竟皆传名天下,就算敢生出这个想法,也是断然做不到的,就算是大秦拼命的宣传,也根本是做不到的。
这可是数十万人啊。
嵇恒看向桑树下的棋布,淡淡道:“对于寻常家庭而言,最大的荣耀,其实是‘赐氏’!”
“因为氏过去是贵族才能拥有的。”
“现在大秦的秦人,除了少部分有氏,大部分都有名无氏。”
“诚然在立国之初,始皇颁发过诏令,大秦不再区分姓氏,贵族只能选择保留一样,但有姓者多会选姓,唯有小宗,才会选氏,甚至私下依旧是有姓有氏,而这早就是贵族心照不宣之事。”
“当时颁发这条诏令,其实是为了打压贵族,让贵族分家,让一些大族的大宗小宗不再互认,进而削弱相应贵族在天下的势力。”
“只是效果寥寥。”
“关中的秦人有姓有氏者屈指可数。”
“关东的六国贵族又岂会去遵从大秦的政令?”
“因而只是一纸空令。”
“甚至于还让六国贵族更加团结了。”
“可谓得不偿失。”
“既然这条路走不通,那就换条路,打压分化六国贵族不行,那就‘加入’,给天下有功的秦人赐氏,将过去贵族的荣耀,彻底踩在脚下,不再有半点高贵可言。”
“人人有氏,那便人人无氏!”
听到嵇恒的话,扶苏满眼骇然。
他已是有些目瞪口呆。
嵇恒的话让他都感觉头皮发麻,这下手太狠了,这直接都不是打压挑衅六国贵族了,而是将所谓的贵族彻底从高高在上,拉到地上,还要狠狠的踩上一脚。
太疯狂。
也过于惊人了!
“这这.”扶苏久久说不出话来。
嵇恒冷笑一声,用手撩了撩被风吹动的发梢,淡漠道:“是否觉得有些太过惊世骇俗了,贵族之所以为贵族,很多是过去数百年的积累,最终才为天子、诸侯赏赐得氏,大秦这么‘泛滥’的赐氏,岂非在得罪天下所有贵族?”
扶苏猛的点头。
他已被震的说不出话来了。
嵇恒大笑一声,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冷声道:“大秦这么在意六国贵族的感受,六国贵族何尝在意过大秦?”
“这是你死我亡的争斗!”
“秦人才是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者。”
“胜利者,理应享受胜利者的一切殊荣。”
“六国贵族是失败者。”
“是敌人!”
“既然是敌人,又何须在意?”
“大秦过去就是泰瞻前顾后,太过优柔寡断,才让六国贵族得寸进尺,甚至一步步的搅的天下不宁,现在该让他们感受到失败者应受的屈辱了。”
“六国贵族的氏又算得了什么?”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六国的氏是夏商周,乃至更古时期流传下来的,跟大秦又有何关系?大秦给秦人赐氏,又干乎六国贵族何事?”
“大秦就是要将六国贵族从头到尾贬低到地上。”
“让他们再无半点荣耀。”
“毕竟.”
“秦人的氏是‘德高三皇,功盖五帝’的皇帝亲自赏赐的。”
“岂不比六国贵族的氏来的更为尊荣?”
“庸碌一生,只为名利。”
“大秦将士为大秦做了这么多,被赏赐一个‘氏’,难道有什么问题?若是无氏,秦人又如何能以胜利者的姿态去对待六国?”
“又如何知晓自己是胜者?”
“至于你的担忧,根本就不算什么。”
“不满的是六国贵族,满意的是万千秦人,笼络关中之心,远比笼络六国贵族来的更为实在。”
扶苏双眼发愣。
他现在依旧没有缓过神来。
整个人很是恍惚。
他嘴里不断嘀咕着一句话。
人人有氏。
他已渐渐明白嵇恒的想法了,嵇恒根本就没有将六国贵族放在眼中,从始至终都没有,他只是将六国贵族当成了失败者。
对于失败者就要从各种角度去践踏。
从而让其真正的屈服。
贵族之所以为贵族,便在于他们有过显赫的家世荣耀,所以他们是高傲的,也是不愿轻易低头的,那就毁了这些,始皇试图靠大宗小宗自己分化,来的实在太慢,也太不干脆,因而他选择将一切打碎。
换来秦人的兴高采烈,换得六国贵族如丧考妣。
此举一出。
六国贵族的骄傲也会荡然无存。
他们的氏族,将会逐渐变得稀疏平常,非是仅仅局限关中,最终很有可能会推行到天下,到时‘人人有氏’,六国贵族的氏又哪还有半点特殊?
这是在给贵族掘墓!!!
嵇恒背对着扶苏,声音悠然道:“我之前便说过,要明确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在‘氏’方面,贵族是敌人,除贵族之外的其他人,大多数都会是大秦的朋友,天下苦贵族倨傲久矣。”
“当六国贵族所谓的祖上荣光、家世显赫,被打倒在地,贵族也就不再是贵族了,他们会开始正视起现状,进而融入到大秦。”
“成为大秦的子民!”
“不过就算是赐氏,同样会有三六九等。”
“秦国的氏不予赏赐,六国王室等氏酌情赏赐给有功之人,至于对秦抱有极强恨意、怨念的贵族之氏,则大肆赏赐。”
“只是有一个例外。”
“赵!”
胡亥如小鸡啄木般连连点头。
这个他赞成。
赵氏可不能轻易赏。
他们本身就是嬴姓赵氏,虽在立国后选择嬴姓,但赵毕竟跟皇室有数不清的亲近,岂能那么轻易就封赏出去?
嵇恒望着桑树,脸上面露古怪。
他在说出赵氏时,突然想起了后世的一句话。
你也配姓赵?!
结果他自己却践行了。
果然真理到那个时代都是真理。
他摇摇头,将这个略显怪异想法,从脑海清理出去。
他的想法其实正是来自商鞅。
商鞅给大秦制定的军功爵制就是这样。
人人有爵,就相当于人人无爵。
人人有氏,同样就相当于人人无氏。
只要世上多一个被赐氏的人,六国贵族的脸面就会被狠狠践踏一次,直到所有人都敢踩在贵族的脸上,对贵族不屑的呵斥,他们的氏是皇帝亲赐的,不仅不比你们的氏差,还比你们的氏更尊贵。
那时六国贵族又能如何?
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民众喜闻乐见,贵族再有建议,又算个老几?
汹汹民意,无可阻挡!
六国贵族在天下宣扬‘天下苦秦久矣’,他则选择反其道而行之,勾起天下底层民众对贵族的不满。
将其变为天下怼贵族倨傲久矣!
后方失火,六国贵族在地方的影响力只会越来越弱。
扶苏深吸口气。
他已经闭上了眼。
让自己尽量调息平复下来。
嵇恒说的这些话,全是出乎他想象的,也是他根本没有想过的东西,即便是他,也听得口干舌燥。
疯子!
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便是扶苏在心中给嵇恒的评价。
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能疯狂到这种程度。
他这是在跟天下所有贵族为敌。
但真的静下心来,也不得不承认,嵇恒的建议很有诱惑。
他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为的就是减轻秦卒对朝廷的怨恨不满。
实打实的功赏给不了,但各种虚名通通满足。
名声给,石碑立名,让士卒对天下一统充满认同感跟自豪感,‘氏’给,让秦卒能切实感受到自己是一个胜利者,尤其是面对关东的时候。
这同样是在释放一种诱惑。
就是让一些喜欢张扬的士卒,选择去关东为吏,他们到时就可以在关东一大群无氏人面前,人前彰显,充分表露出自己胜利者的姿态。
若是不愿为吏的,获得氏后,去到关东,分的大量田宅,同样能高人一等。
从心理等各方面都有优越感。
至于实在不愿离开关中的,则同样雨露均沾。
让他们一样获得氏,氏过去是贵族专有,黔首获得了氏,内心深处也大多会认为自己达到了贵族的标准,继而不由自主的认为自己的孩子当去‘入学’,接受教育,这未尝不是提供了一种心理暗示?
至于完全不松口的,赐氏能起到一些安抚作用。
朝廷里子给不了完全。
但面子方面则一律满足,甚至让他们受宠若惊。
而这同样是在打压六国贵族。
将贵族的荣光一点点抹去,直至贵族彻底不显人前,继而建立起大秦一向推崇的‘家门阀阅’。
这是一步足以影响到天下的动作。
只是这动作太大了。
大到他甚至都不敢去轻易言语。
良久。
扶苏才苦笑一声,拱手道:“先生韬略当真天下无双,扶苏听到先生之见,才知自己目光之短浅,犹如那井底之蛙。”
“只是兹事重大,扶苏实不敢决断。”
“还请先生见谅。”
嵇恒点点头。
他也从没想过让扶苏去决断。
他决不了的。
扶苏没那个能力,更没那个魄力跟胆量,这是要跟天下贵族跟士人割袍,非心志坚定且魄力十足的人能决。
扶苏眼下还做不了这么主。
就算扶苏敢做,他也不敢让扶苏去做。
扶苏扛不住这个压力的。
单单一个赐氏,朝廷的阻力又岂会小?
还有开设新学,在朝堂的争议同样会很大,这种压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稍微心志不坚,就很可能中途而废,甚至直接作罢。
这只有始皇能决断。
也唯有始皇敢去做这个决断。
而且扶苏的洞察之力的确太过浅薄了,他都已经说了这么多了,扶苏却没有意识到一些问题,甚至都不仅是没有意识,是丝毫反应都没有。
嵇恒暗暗摇头。
他开口道:“扶苏,你把这一切想的太简单了,真想推行下去,朝堂会进行大量的博弈,始皇甚至会因此做出很多的让步,此外,开设‘新学’也好,让秦卒同意去其他地方也罢,都是好耗费大量钱财的。”
“大秦的钱是不够花的。”
“另则。”
“这里面还有一个很‘棘手’的事。”
“让士卒脱下盔甲,穿上‘吏服’,他们真的能胜任吗?”
“大秦对官吏的要求很高。”
“哪怕是寻常小吏,都必须熟读‘为吏之道’,若是这些士卒大字不识,又岂能为吏?到时就算这些士卒自己答应,恐朝廷都不会答应。”
“其中要解决的事很多。”
闻言。
扶苏面露苦笑。
他前面光顾着震惊了,根本没有想到这些,经嵇恒提点,才陡然醒悟过来,这些政策的确惊世骇俗,但想要真正落实根本就没有那么容易。
不能落实,那便只是镜中花,水中月。
扶苏道:“是扶苏考虑不周了。”
嵇恒摇了摇头,淡淡道:“这无关考虑,而是需要实打实的明证,证明这些办法是切实可行的,如此才有推行下去的可能。”
“这那找得到证据啊?”胡亥一脸愕然。
他实在想不到该怎么证明。
这就不可能!
嵇恒笑了笑,眼中露出一抹神秘的笑,道:“这里面大多数都事关钱财,唯有为吏方面,要求最为严格,想让这些秦卒为吏,至少要证明这些人有成为‘吏’的基础,即是识字。”
“但秦卒识字吗?”
扶苏跟胡亥蹙眉,却是不知道答案。
嵇恒道:“识,甚至人数还不能称之为少。”
“这是为何?”扶苏一脸疑惑。
这完全没道理。
嵇恒的衣袂随风飘舞,忍不住感叹道:“这便是体制的力量。”
这几天小摆一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