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午后,灵棚搭成,沈稼夫从外头请的扎彩工也扎出金山银山、童男童女、开路鬼、高马、壮牛、肥羊、宝轿、深箱、顶柜等物,全部挨着墙边,以备发引当日焚烧。(第八区)
陈芸和陈氏商量过后,顿时心中安定,连忙召集了府里的丫鬟、仆妇,对着花名册点了人数,然后本着公平公正,给每个人分派活计,力求职有所当、各司其事。
下人们倒也规矩,不闹不抢,老老实实接了差事。
陈芸怕他们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又将规矩提前讲明,以防人顶风作案,令自己为难。
如此到了黄昏,西山薄暮,连绵不断的彩霞浮在空中,遥不可及而让人心生向往。
入夜,阖家聚在乐寿堂里用饭。沈母经了丧明之痛,心里大不自在,除了动嘴询问和丧礼有关的事情,额外不多说一字。其余人见了这副情状,更加不敢张扬,一概愔愔无言。
饭毕,沈母早早回房歇息,沈稼公两兄弟领着沈衡、沈翼、沈复三兄弟到外书房议事,周吴陈三夫人也聚在一处说话,随座又有林姨娘、洪姨娘、蓝姨娘、陈芸四人。
周夫人一想到晚年守寡,不禁悲从中来,展念又想到曾经的缱绻时光,越发心不能支,道:“我早知老爷不能长寿,只是没料到他居然这么早就去了,真是天意难料!”
吴夫人随口劝了句:“这天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谁又能料得准自己的命数?大嫂也别太伤心了,好歹撑过大哥的丧礼,以后咱们妯娌多多来往,总不至于太寂寞!”
周夫人一听这话,更加神情凄惨。
陈氏也劝:“大嫂便是想着晴丫头那里,也得打起精神,更何况还有个小外孙呢!”
周夫人听到外孙二字,不由心下一动。
这时,一个身穿绯红比甲的丫鬟神色慌张跑了进来,道:“禀太太,姨娘触墙亡了!”
陈芸吃了一惊,忙问:“好端端怎么出了这种事?”
那丫鬟抬头看了陈芸一眼,正欲开口,却被陈氏抢先一步,道:“顾姨娘死殉大老爷,其情可悯、其志可歌、其为可泣,你还不快去二老爷、三老爷那里为你主子讨名声?”
丫鬟呆了一下,见陈氏死死瞪着她,慢慢反应到什么,赶紧扶腿起来,慌里慌张又往外跑。
吴夫人晓得顾姨娘的遭遇,不由刮了周夫人一眼,却见周夫人正满眼感激地望着陈氏。
底下,洪姨娘多嘴饶舌,拉了就近的林姨娘问:“真是奇了怪了,前头一年多没见顾姨娘了,本想在丧礼上撞见她,好好和她叙叙旧,哪成想她居然一夕没了,真是始料未及!”
林姨娘冷冷道:“她犯了疯魔,整日神神道道的,死了倒也干净,胜过看人脸色!”
洪姨娘
原以为大家同是如夫人,怎么也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万没想到林姨娘这般漠然态度,于是心下鄙夷,道:“话虽如此,可好歹是条人命,说没就没了,实在......”
“你真心善,要我说啊,她早存求死的心了!”林姨娘面上仍旧冷淡,嘴角挂着轻蔑。
洪姨娘摇了摇头,道:“要是底下人看得紧,兴许她还能多活几年,总不至于走得这般早!”
“人想死太容易了,吞金、跳井、触柱、沉河、自缢、服毒、绝食......”林姨娘云淡风轻地说,“反正只有咱们想不到的法子,没有那些心存死意之人想不到的!”
洪姨娘叹息着摇了摇头,表示惋惜。
上首,周吴二夫人萌生退意,相继起身告退,林姨娘、洪姨娘跟着正室退了出去。
陈芸扶了陈氏回座,又随便说了几件要紧的事,请陈氏分析指教,然后才行礼告退。
陈氏目送她出去,正要喊春芝进来伺候,猛孤丁看见沈稼夫阴沉着脸走了进来,于是慌忙从座上起来,双脚如飞迎上去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在外头用过饭了?”
“用过了!”沈稼夫随便应了一句,然后刻意不去看陈氏的脸,道:“有件事,我要和你商量!”
陈氏十分讶异,骇道:“这一向都是你拿主意,怎么今个问到我头上了?真是奇怪!”
沈稼夫犹豫了一下,慢慢开口道:“眼下,灵堂已布置好了,越往后去,只需按部就班即可,但有一桩事尚且没个头绪!”
“你这一个包子吃了十八里地了,你倒是说说到底是什么事啊!”陈氏有些不耐烦道。
沈稼夫闷了半天,才敢抬眸看她,道:“大哥膝下无子,无法为他书写灵牌,我想把复儿过继给大哥,如此一来,大哥名下就有子嗣了,等到发引之日,也有人摔盆、扶灵!”
陈氏一听,如遭雷劈,登时拒绝:“不可,你把复儿出继给大哥了,你我将来更待如何?”
“不是还有克昌吗?”沈稼夫不急不躁地说,“同样是儿子,我们还可以指望送终不是?”
“那你为何不把克昌过继给大房呢?”陈氏带着火气说,“如此还不要求我应允,岂不省事?”
“这能一样吗?克昌是姨娘生的,只怕大嫂看不上!”沈稼夫迎面说,“反而会说咱们贪图财产!”
“谁又看得上那丁点子财产?你又不是不晓得,当年晴丫头出嫁,大嫂偷偷把所有田产陪嫁出去了,如今大房只剩个空架子,连咱们一个拇指头都比不上,我犯得着送亲儿子过去吗?”陈氏话赶话说着,不觉眼里掉落一滴泪珠,“实在不行,就从二叔、三叔家里选个人吧,总好过让亲儿子改认他人为父母,落得晚
景凄凉的下场!”
沈稼夫听了这话,嗐了一声,道:“我本以为你是个知书达礼的,哪料你也这般不通情理,如今复儿只是过继给大哥,这又不是外家,照样姓沈,姓名俱不更改,你可倒好,反而劝我去二叔、三叔家里挑孩子,我只问你,你可听过先疏后近的道理?”
“不曾听过又如何?”陈氏见沈稼夫执意让沈复出嗣,不由正颜厉色道:“我本就是无知妇人,你说我不通情达理也罢,说我蛮横无理也罢,我只要复儿在我身边!”
沈稼夫见她泪珠直迸,不禁皱眉道:“我怎么就和你说不通呢,复儿只是过继到大房,平时照样喊我们爹娘,你有什么好怕?难道还怕复儿反眼不识咱们不成?”
陈氏拼命摇头,道:“你当然不怕了,因为你压根不心疼复儿。你自己想一想罢,从他出生到现在,你管过他什么?无非是逼他用功读书罢了,除此之外,全靠我费心养育,如今,我好不容易看着他成家了,专等着他学成归来,高飞远举,你可倒好,临到眼前,你又让我把儿子拱手让人,你觉得这说得过去吗?你觉得这对我公平吗?”
“你以为我舍得吗?”沈稼夫满脸不悦地说,“这不是没办法了吗?诚若不然,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怎么就没办法了?”陈氏泪眼婆娑地盯着沈稼夫,“衡儿、翼儿也是男丁,二老爷怎么不张罗着出嗣?”
沈稼夫见说不动了,不由叹了口气,愤然进了里间。
陈氏独自坐着,渐渐沉下心来,穷原竟委,笃定是沈稼夫又多管闲事,于是好生思忖了一番,把沈复出继与否的利弊翻来覆去地比较,最后想出了一条折中之法。
次日,陈氏一早梳洗了,连早饭也顾不得吃,慌里慌张赶到周夫人房里,准备和周夫人好好商量。
周夫人见到她来,心内十分纳罕,连忙拉了她落座,又亲自沏了杯茶送到她手边。
陈氏端起茶盏,稍稍犹豫了一下,开口问:“我瞧大嫂脸色不对,这一早愁什么呢?”
周夫人动了动身子,叹道:“还能愁什么?不就是老爷膝下无子,没人写灵牌吗?”
陈氏听了这话,忙忙将心里的小算盘拨了一拨,道:“我这里倒想出一个法子,只怕大嫂不肯同意!”
周夫人正为了这事而急得焦头烂额,一听陈氏心里有计,顿时如旱地逢甘霖一般,登时喜上眉梢,连连哎呦了几声,道:“我这里都要急得上房揭瓦了,你还藏着掖着不说!”
陈氏嘴角一拉,慢慢道:“昨夜,我们老爷和我商量,要把复儿过继到你们房里!”
周夫人听得仔细,满口赞道:“三弟真是有心了,若我们老爷泉下有知,一定感动得说不出话!”
陈氏见她只顾开心,更触动了心底的那层忌讳,忙道:“只是,我要和大嫂提前说一声,等复儿过继到你们房里,照旧在我们那边住,还称我们为爹娘,只是每年到了大哥忌辰,复儿才去大哥坟茔祭拜,其他时候,一概与从前无异。大嫂若能答允这一条,我便同意复儿出嗣!”
周夫人听了,沉默良久,才道:“你不说,我还要替你说呢,哪有瓜还没熟就剪了根蒂的道理?你只管放心好了,我晓得你的心思,绝不会做那些有伤人伦的蠢事!”
陈氏心下顿安,感激得几乎掉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