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这茶师傅作完画像,邓善保也张罗来一张拔步床。周夫人凄然从李妈妈手里取了金黄床褥,慢手慢脚铺在床面;林姨娘也捧了黄胎元宝型头枕、脚枕安在床头、床尾。
茶师傅见灵床布置妥当,低声知会了几个徒弟一下,开始有条不紊地为沈稼君戴平顶瓜皮帽、换圆领贴地袍、穿绘莲深底靴,然后又小心翼翼将沈稼君架到逍遥床上,动手铺了一层红底绣游龙戏凤、海水江牙、红日出水图案的被褥在沈稼君身上。
沈母泪眼旁观,最后上去为沈稼君戴了扳指和八宝坠,又将九连环塞在沈稼君手中。
这时,吴夫人和陈氏相伴走了进来,说沈稼公已择定守静堂为停灵之室,供品等物也打点妥当了。
沈母举手抹了一把泪,最后又看了一眼沈稼君的遗容,然后沉声吩咐:“移过去吧!”
茶师傅郑重点了下头,吩咐几个徒弟抬了拔步床到守静堂,然后依次摆上倒头饭、倒头香,又将堂里所有反光成像的镜面拿白布盖了,最后才展开遗像,挂在供品之上。
外头,沈稼公当堂处事,先央了沈复写下讣告,然后又命沈衡照样誊了几十份出来。
沈翼也没闲着,张罗人贴门报、立灵幡、挂白灯、悬楮钱,又派了几人携供品、黄钱到土地庙、城隍庙两处送财送水。
等一切打点妥当,他才乘了一顶二人抬轿,穿街过巷到估衣街的杠房里去寻秦涵荣帮忙。
秦涵荣最抑强扶弱,急公好义,一听沈翼开口相求,二话不说,立马应下抬棺的事。
沈翼见他如此豪气,自是感激不尽,申谢不止。
到了次日,沈稼夫赶回家来,一见府里白幔高悬,景象森然,不禁心下凉了半截,再等到了乐寿堂,看沈母泪眼婆娑,精神困顿,不由心底萧然,双眼一低,也哭丧起脸。
回到住处,沈稼夫换身常服,然后略略喝了几口茶解渴,此后就一直闷闷不悦坐着。
陈芸听说沈稼夫家来,赶紧嗔着沈复一块请安,可惜沈稼夫心情不佳,赖得理睬两人。
沈稼公外头办了事回来,听说胞弟归家,心底微微一喜,然后就火急火燎进了依梅院,径直步入房间,一面打量了座上的沈稼夫一眼,一面上前道:“你可算家来了!”
沈稼夫慌忙腾身而起,问:“我听老太太说,二哥已经开始张罗了?”
沈稼公一想到沈母那无精打采、哀恸欲绝的样子,不禁叹了一口气,然后才
沉声道:“这喜事能拖,丧事可不能拖,我昨日为大哥停了床,今日就要张罗着搭灵堂、扎彩!”
沈稼夫点头称是,旋即道:“这两桩事交付给棚铺、茶房即可,只那缝孝衣一项,可吩咐下去了?”
“正为难呢!”沈
稼公推心置腹地说,“缝孝衣又不能随便找人,必须是上有高堂、下有儿女的全可人才可上手,可这一时之间,我哪里找得到这么多全可人?”
沈稼夫听得仔细,不由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转头看向陈氏,问:“你怎么没寻人缝孝衣?”
陈氏抬起眼帘,低声道:“你又犯糊涂了,如今我已不再问事,全靠媳妇里外操持,所以,你问不到我头上,该去问媳妇才是!”说着,慢慢朝陈芸递了个眼色。
陈芸不等沈稼夫动问,先道:“一早就寻了十来个婆子入府,眼下忙活了半天,梁冠、箍子、缨儿、孝子鞋应该差不多了,只那孝服一项,颇是费工,恐怕要到明日才赶得出来!”
沈稼夫沉吟不语。
沈稼公抢着道:“这倒无妨,后日才开丧送讣闻,只要在那之前,赶制出来即可!”
陈芸听了,忙道:“二伯父尽管放心,我回头再寻几个婆子,保准明日缝制完工!”
沈稼公微微点了下头,道:“如此甚好,我还要去督促人搭灵堂,先走一步了!”
陈芸略略一低身,以全礼数。
沈稼夫跟着站了起来,道:“我随二哥一道去!”说着,不顾沈稼公满脸讶然,一径出了房间。
陈氏见丈夫走得远了,连忙唤了陈芸入座,交代道:“你尚年轻,虽经管了几个月的府务,可遇见这等大事,难免有力不从心之处,还是要多学多问,莫要惹人笑话!”
陈芸暗暗点头,道:“太太放心,我这心里亮堂着呢,但凡可以独自料理的事,绝不叨扰旁人,只有遇见那些不懂、不会的缛节,再向老祖宗和几位太太请教!”
陈氏听了,久久不语,最后才问:“等后日开了丧,渐渐就人来人往了,你可理出头绪了没有?”
“不瞒太太,我已想了一夜了!”陈芸真诚地说,“这头一件,开丧期间,户限为穿,免不得秩序混乱,遗失东西;二件,人员庞杂,事无专管,一到眼前,你推给我、我推给你,全不担当;三件,需用过费,一些不存好心的慢慢巧立名目,滥支冒领。”
“你想得倒也算细致,可还差了两件没说!”陈氏慢慢地说,“四件,任无大小,分摊不均,忙得忙死,闲得闲死;五件,奴仆豪纵,右脸者不服调遣,无脸者不肯用心。”
陈芸见陈氏予以补充,赶忙点头致谢,然后才道:“头一件,我已经想妥当了,暂定每日卯正四刻点卯、巳正吃早饭、戌初烧黄昏纸、亥初巡夜,然后就大关府门,谢绝来客。第二件,我只是心里有了想法,还没想得周全,不敢告诉太太!”
陈氏见她过分谦虚,忙道:“咱们娘俩还兴客气?你只管从头到尾地说与我听,正好我也可以给你提
提意见!”
陈芸听了这话,心里一安,张口道:“人说一个萝卜一颗坑,话虽糙了点,但理是这么个理,所以,我打算把府里的丫鬟、婆子们聚在一起,各自划分区域、职责,省得今日碎了瓶子、明日破了罐子,然后你怨我、我赖你,没得为这等小事惹人笑话!”
陈氏心以为然,忙道:“你这话倒在理,各司其职总好过滥竽充数,那你具体打算怎么办?”
陈芸抿了抿唇,道:“我打算给每个人分派活计,比方说冯妈妈,我就安排她专管亲友来往送茶,其余,管亲戚茶饭、收杯碟茶器、收祭礼、管各处蜡烛、灯油、纸扎皆分得清楚,尤其灵堂分得最细,谁管灵前上香,谁管灵前添油,谁管挂幔,谁管守灵,谁管供饭,谁管供茶,谁管随起举哀,一项一项,每个人专管那一项,一旦哪里出了差错,不必牵扯他人,只消找专门负责哪一项的人问罪即可!”
陈氏听得异常认真,忍不住赞道:“我果然没看错你,你当真是管家的好料子!”说罢,见陈芸面上一喜,又道:“那第三件,更不足为虑了,反正对牌在你手里,你不发牌,谁也滥支冒领不得!”
“那倒也不尽然!”陈芸带着感慨说,“有些人心思活络,惯会顺手牵羊、雁过拔毛,对于这一类人,我已智尽能索了,唯有加紧门户,提防他们趁人多不备犯事!”
陈氏点头称是,正想议一议第四件的利害,忽然发觉陈芸刚才所言已经带到了,故而停了一下,才张口说:“如今看来,倒是这第五件最棘手了,万一有脸面的婆子不听话,只怕你也难办!”
“太太正说到我心坎上了!”陈芸微微一叹,继续说:“我是最怕撞见这些有脸面的婆子犯事,要按规处置吧,你背后有靠山,我背后也有靠山,给谁脸、不给谁脸,难免都招人非议,可要是不按规处置,这些人又总爱虚应故事,事不尽心,弄得其他人也不服气!”
“照我说,倒不必给他们这个脸,一来,这些人爱阳奉阴违,即便你当面说了,他们依然故我;二来,若为了少数几个人,惹得底下牢骚遍地,恐怕不利于你立威!”陈氏盯着一脸认真的陈芸说,“所以,管家要如朝廷立法一般,言出法随,一旦有人犯事,甭管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按规矩办事,该罚就罚!”
陈芸见陈氏无条件站在自己这边,心里稍稍高兴,可转念想到周夫人、吴夫人两处,不免又有些犯愁。
陈氏看穿她的心事,镇定道:“你不必担心因为处罚个下人而得罪大房、二房,如若真是那样,我自不会让你一力承担,必定想方设法为你关说,绝不让你落了埋怨!”
陈芸听得感动,如吃了定心
丸一般安宁,忙起身道:“太太如此信任,我一定不辜负您!”
陈氏拉了她起来,道:“你这孩子,总是这般客气,我本是你姑妈,如今又是你婆婆,这亲上加亲,我疼你还来不及,你为何总是忌惮我?难不成是我成了婆婆的缘故?”
陈芸低头不语。
陈氏想她敬上爱下、和睦妯娌、侍奉丈夫,无一处不用心之至,无一处不尽心之至,早是心里喜欢,又见她连着几月认真管家,平正公断,从不让自己费心操持,不免又添赞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