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复听她言语中提及到天子二字,惊得毛发直立,连忙看了看左右,见没什么人注意,这才凑近些道:“这可是在外头,大庭广众,人多口杂,小心一个言语不慎,平白招了祸端!”
陈芸晃过神来,也自知失言了,就咬了咬唇不说话,默默端起青花盖碗品了口,压了压惊。
可巧有一个老学究在这时闯了进来,堂倌小刘刚伺候完一桌客人,正要去接待下一桌客人时,不偏不倚瞧见了他,于是也不急着跑生意了,慌慌张张堵到在门口,掀眉瞪眼,怒喝不止。
“呔,你给我站住!我早警示过你,这里可不是你能来的地方,前两回,那是看你落魄可怜,我才不计较你吃了霸王餐,但这一次,我们掌柜发话了,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你闯进来!”
老学究尴尬地笑了笑,试图商量道:“要不先记在账上,等将来我发达了,双陪还你!”
“不行!”堂倌小刘态度强硬,“真不是我说你,你也活了四五十岁了,怎么越活越不要脸?”
“你说说你,咱们一条街住着,这条街上大大小小的馆子,你哪一家不该欠些?要我说哪,你也别去考科举了,我掰着脚趾头给你算一算啊,你这也考了三四十年了,眼瞅着大半截身子入土了,如今连个举人也不是,何必再瞎折腾呢?不如好好寻条生路,也省得让人瞧不起!”
老学究听着堂倌的讥嘲,不禁也联想到自己在科举场上屡试屡踬,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又悲又叹道:“一辈子都陷进去了,何妨再耽误几年?堂倌,你就行行好吧,容我再该欠一次,权当积德行善了,若将来我能中举,定会加倍偿付欠你们的饭钱!”
堂倌小刘想也不想,道:“可不是我心狠,实在是我们掌柜的老早发了话,他说,你若还敢来蹭吃蹭喝,定要找几个武夫打折你的狗腿!我劝你哪,还是别拦在门口,挡我们掌柜的财路,不然我们掌柜的从外面进来,看你一个不顺眼,弄不好,你就成了瘸子啦!”
老学究见堂倌小刘语气不善,已经是下逐客令了,基本算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不由在心里打了退堂鼓,可他实打实饿了一天一夜,肚子里叽里咕噜的响个不停,宛如翻江倒海,只好老着脸皮,奴颜婢膝道:“算我求你了,还不成吗?你就再通融这一次吧,我实在是饿得头昏眼花,浑身无力,今早,连看书也看不心里去了!”
“得了,你又开始撒赖放刁!”
堂倌小刘有些厌倦了,已经开始上手赶人。
“快走快走,别耽误我们开门做生意,我告诉你,我已经吃一堑、长一智,再不会同情你啦!”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老学究一边抵抗堂倌小刘的强势驱赶,一边厚着脸皮恳求。
“求你了,求你了!”
这时候,馆子里三六九等的客人开始议论开来。
有人心善,看不下去,嘎声道:“小刘,这人也是个可怜,考了大半辈子科举了,连榜也没上过,你就顺手帮一把吧,左不过是饶他一顿白饭,万一将来他真发达了,还能不对你投桃报李?”
有人思维清晰,见解独到:“兄弟说这话可就大错特错了,人家开门迎客,做的是一手给钱、一手交货的买卖,如今你要让人做赔本买卖,试问天底下谁愿意干?”
小刘见馆子里的客人你一言、我一句,好不热闹,再回头瞧了眼鹑衣百结的老学究,不禁面露鄙夷,讥讽道:“他是可怜,连考了十几次,至今也没中举,可他有手有脚呀,谁也没拦着他,不让他想法子谋生路。说来说去,还不是他自己懒吗?”
有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净说风凉话:“哎呀,快把他赶出去,这人一脸穷酸相,谁见了谁倒霉,我可不想吃一顿饭,无端招了一身晦气,回头闹得家宅不宁,可怎么办?”
陈芸听一屋子人哜哜嘈嘈,说法不一,只得感叹一句:“还真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沈复咂摸透陈芸的话中话,不禁心下动容,忙忙出了包厢。走到屏风外面,只见那老学究形销骨立,神色颓唐,顿时心生怜悯,就当众走到店门前,对着堂倌小刘道:“小二,这人欠了你们多少银子?”
堂倌小刘看出沈复打算积德行善,连忙赔笑脸道:“不多,不多,总共赊了二两银子!”
“那好,我一次性帮他付清欠款!”沈复一本正经地说,“从此以后,再不准你拿这个由头来讥诮他!”
堂倌小刘见几笔烂账还能收回来,高兴的心情难以形容,连忙拱肩缩背行了个鞠躬礼,谄笑道:“岂敢?岂敢?唉,还不快谢谢这位爷,人家可是为你破费了呢!”
老学究反应迟钝了片刻,才窘迫地攥住拳头,恭敬行了个礼。
沈复倒不在乎这些个俗套虚礼,只是见老学究衣衫破烂,周身上满是灰尘污渍,那下颌的胡子也总有两三个月没有修理,很是形象不佳,于是笑问:“方才听闻先生已经饿了许久,正好晚生手里还有些散银,不如晚生请您进去吃一顿吧,权当交个朋友!”
老学究心里打退堂鼓,但耐不住肚里乱叫唤,终道:“惭愧呀,惭愧呀,居然沦落到一个晚生请我吃饭!”
沈复听他这样说,更加态度郑重:“先生千万别这样想,晚生肯出手相助,自然是有晚生的道理,至于道理如何嘛,晚生不愿意明说,也请先生不要刨根问底才是!”
老学究神色恓惶,在听了沈复这套说辞后,才开始抬起眼来,道:“我明白!我明白!”
沈复见他想通了,赶紧面带喜色将人迎了进去。
彼时,馆子里的吃客们见他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一个个惊得面如土色,纷纷吆喝堂倌小刘。
“小刘,你怎么又把他请回来了?”
“快赶出去,我可不想对着他吃饭,那吃得下去吗?”
“古来薰莸不同器,冰炭不同炉,你若是不将这腌臜货赶出去,那这顿饭,我们也不肯吃了!”
堂倌小刘不敢拂逆众怒,匆匆忙忙跑到沈复身边,一脸犯难道:“沈公子,你看,大家这个态度,他要真留下来,我们的生意也没法做了,要不,你就随便打发些铜板给他,让他换别家吃吧!”
沈复厌弃地看了堂倌小刘一眼,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语,道:“货有高低三等价,客无远近一般看!你们开门兜揽生意,本就该诚待四方顾客,怎么能不一视同仁呢?”
堂倌小刘知识浅薄,惊愕着消化了沈复的话中意,又为难道:“理是这么个理,可众怒难犯,我们也不能为了一个顾客,去得罪一大批顾客吧?再说,还是这么个......”
沈复不想与堂倌小刘作对,只好取个折中的办法:“我记得,你们二楼还有个厢房空置着,如今正是派上用场了,只是劳烦你先上去收拾好,我稍后就带着那先生上去!”
堂倌小刘听这办法不错,既不得罪店里的吃客,也不损害本店的销售业绩,就乐颠颠跑上楼去收拾房间。
沈复这才得闲,有空问一问老学究的生平,并引着他进了自己预订的包厢,亲自给陈芸引见。
陈芸的年纪不大,最喜欢莺莺燕燕,一见这老学究神情颓唐,骨瘦如柴,一身麻衣破得跟蜂窝煤一样,到处是烂洞破孔,实在提不起什么好感,只是因为相公侠肝义胆,才勉强露出笑脸。
老学究自幼家贫,父母又去得早,这之前已打了五十多年的光棍,平时又深居简出,实在见不到花容月色的姑娘,如今乍见,忍不住惊道:“敢问沈公子,这位是......?”
“拙荆陈氏!”
沈复步伐轻捷,徐徐坐到陈芸身边,一边向老学究介绍,一边又问:“敢问先生姓甚名谁,贵庚几何?”
老学究审察了沈复几眼,见他面容红润,长身玉立,一身富家公子哥的气派,顿感相形见绌,就满面惭愧道:“免贵姓奚,单字冈,年已五十有三,只怕得痴长了沈公子三四十岁吧!”
沈复点了点头。
奚冈又问:“我瞧沈公子外貌不凡,不知可有上过场?”
“上过,只不过去之前信心满满,可下场后灰心丧气,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沈复满是感触地聊着,忽然又好奇问道:“晚生见您谈吐不凡,缘何每每下第?”
“说来实在惭愧,我临考前还下笔成章,可一到了场上,也不知犯了哪路天罡地煞,愣是文思不通,下不了笔!”
奚冈幸逢知己,满是感喟。
“考着考着,不知不觉,已经熬完了大半辈子!我也想通了,最后再下下死功夫,等个两年,再考一次,若是再上不得榜,我也算彻底死心了,从此,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绝口不谈四书五经!”
沈复不住点头,因见堂倌小刘风风火火奔了过来,赶紧张口问道:“上面可收拾妥了?”
堂倌小刘笑了笑道:“已经收拾妥了,动问沈公子一句,您们是现在就要上去还是稍后再上去?”
陈芸沉默了许久,陡然发声:“我们先前点的菜肴,究竟还要等多久才能端上来?”
堂倌小刘不了解具体情况,只得另拉了堂倌小叶过来回禀。
“沈公子点的菜肴早已做好,只是刚才见你与这位老先生聊得起兴,我们不敢上前打扰而已!”
沈复听了细故,张口吩咐小叶:“我们先上楼等着,等菜肴煮好了,你们随后端到楼上来,另外,多加一碟子下酒菜、一碟子下饭菜,再送一小坛绍兴黄酒上来!”
堂倌小叶下巴颏儿往下一拉,笑道:“好嘞,沈公子您稍等片刻,小的随后就到!”
沈复淡然一笑,转头引着奚冈上楼,陈芸跟在两人身后,提着三层叠绣裙摆小心上楼。
到了二层,沈复熟门熟路摸到了房前,解了门锁,轻轻推开暗花槅门,又恭恭敬敬迎着奚冈进去。
陈芸见他如此放低姿态,万分好奇身份下贱的奚冈究竟哪里有魅力,想着回去后要细问问。
“原以为经年不用,这地方该荒废了,不想稍稍拾掇一番,倒也是个不错的地方!”
沈复两眼溜了一圈,见奚冈还站在原地没动弹,连忙以手恭迎,道:“奚先生快请坐!”
奚冈客套两句,慢腾腾进了屋子,择了向南的位置坐下。
沈复见他如此,心知他为人老实,谨守礼度,就慢慢坐在了向西的位置。
陈芸嫁夫从夫,挑了向北的位置挨肩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