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树开什么花,什么藤结什么瓜,他跟着我这样一个姨娘,将来能有什么大出息?”马姨娘恹恹地说,“何况,他又是这样不争气,赶着不走、拉着倒退,让我如何好呢?”
“连姨娘都这样灰心丧气,启堂兄弟又哪里会有大志向?”陈芸目不转睛地望着马姨娘说。
马姨娘看了陈芸一眼,直叹气,道:“我何尝不想挺直腰杆做人,可你没听见底下人说的那些话。他们说,我头尖额窄、毫无贵格,还说启堂双目无神、大耳无轮,一辈子不和福气沾边。”
陈芸听了这些,心里很不高兴,稍稍抬起头来,又见沈启堂摇摇晃晃站在眼前,体格虚瘦,獐头鼠目,尤其是他时不时偷瞄自己一眼,显得极其猥琐,不由心下唾弃。
厌烦着别开脸去,陈芸又想起沈复素日做派:行如风、坐如钟、立如松、卧如弓,风度翩翩、夭矫不群。
如今拿他贼眉贼眼的沈启堂一比,简直是以云中白鹤和泥中蚯蚓相较,孰高孰低,一眼可见。
心里这般想着,陈芸看向马姨娘道:“这背后的话,不听也罢!难道姨娘就信启堂兄弟是朽木粪墙了?”
“我自然是不信!”马姨娘幽愤地说,“只是一人传虚、万人传实,若任由他们诋毁启堂,我这心里终究不安!”
“这草无根,随风倒;话无凭、任人言。”陈芸咬着字眼慢慢地说,“别说姨娘拿他们没办法,我也是无计可施,只盼着他们能良心发现,对启堂兄弟佛眼相看,适可而止!”
“要都这般好心,我哪里还用忧愁?”马姨娘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然后又将目光落在陈芸身上,恳切道:“你如今当堂做主,管教下人亦是你分内事,只望你可怜你启堂兄弟,平日里对下人们多加约束,千万别让他们多口舌,埋汰你启堂兄弟!”
“这原是应该的,不消姨娘吩咐,我也该如此!”陈芸语调平稳说着,忽然又往地上站着的沈启堂脸上刮了一眼,问:“我瞧着,启堂兄弟最近倒瘦了,可是塾里功课紧张?”
马姨娘闻言,连忙朝沈启堂看去,只见他犹豫着开口答:“有劳嫂嫂挂心,塾里功课并不吃紧,只是近来天气寒热交错,我身子些些不适,这才少食了许多,看着消瘦!”
陈芸听着点了点头,道:“眼下,这秋老虎正闹得凶,连太太也一夕染了风寒,启堂兄弟又不思进食,怕不是染了什么病症了吧?我还是打发人请个大夫进府瞧瞧吧,便是最后查不出什么,调一副强筋壮骨的丸药,每常吃着,总也是延年益寿的好事!”
沈启堂在底下听了,面上微微一红,迅速低下头去。
马姨娘早感动得眼眶温润,连忙看向陈芸,道:“你如今自己还顾
不来呢,还花心思来管他?这要让太太知道了,肯定要骂我不懂体谅小辈、只会一味劳掯你!”
“怎会?”陈芸带着笑说,“关心自家兄弟,本是人之常情,饶是太太那里知道了,也要夸我懂事呢!”
马姨娘听了这话,倍感亲切,不由一笑。
陈芸坐在旁边,眼见得她眉花眼笑,心下亦是开心,就又陪着说了些有的没的虚话,等到意兴阑珊,陈芸也感到有些疲倦了,这才起身告辞,匆匆返回落梅院。
一夜无话。次日,沈复才伺候了陈芸抿发,正准备扶她出去用饭,忽听平顺在房外呼唤自己,不由心下反感,骂道:“这狗才,一早又在这里嚎嚷,真是烦人!”
“兴许是有事呢!”陈芸笑着说。
沈复听了,低眸望了她一眼,笑道:“那你先上桌吧,我去外头问一问,别真是有事吧!”
陈芸莞尔一笑,任他去了。
须臾,沈复又慌里慌张走进房间,目光私下搜寻一番后,直接将目光投在八仙桌边坐着的陈芸脸上,说:“果然是有事,你猜是什么事?”
陈芸皱眉道:“我哪里猜得到?你还是别虚张声势了,快些说了,省得耽误了正事!”
沈复见她没兴趣,失望地往后扯了下嘴角,道:“朱姐夫昨夜从翰林院归家了!”
“又不逢年逢节,好好儿的,朱姐夫怎么忽然回家来了?”陈芸满眼疑惑地说,“莫非是......”
“你想到哪里去了?朱姐夫这回可不是遭贬,而是被朝廷外派到四川当学政,任期三年!”沈复满含笑意看向陈芸,“其实,我倒觉得朱姐夫这回外派是好事,你想啊,他在京城无根无蒂,虽是科举出身,可这么久了,一直也没有什么建树,总是让人看轻,反不如去四川历练几年,等手段、本领硬了,再回京城,岂不美哉?”
陈芸默默听着,最后才反问他:“这人人想往京城里钻,一旦挤出来了,可还容易回去?”
“回去了又有什么好?天子脚下,规矩森严,稍不注意,便被言官抓住了把柄,然后随便在朝堂上一参,那官运就到头了。”沈复信口说了起来,“反不如任命于外,天高皇帝远,既没有那般多束缚,也可以安安心心办差,造福一方百姓!”
陈芸见他说得这般起兴,心下不禁幻想起他封官拜相、挥斥方遒的场景,然后眼波一荡,重又回到现实,道:“听你这一说,又是桩喜事,恐怕朱府又要下帖子了!”
“朱姐夫不久便要动身,只怕就这几日了!”沈复满眼羡慕说着,瞥眼见陈芸眼波流转在桌上饭食,忙道:“瞧我,只顾着说这些,都忘了你还在旁边饿着呢!”
陈芸趁机促狭道:“饿着我,倒是无关紧要,
要是饿着了我肚子里这一位,只怕太太不饶你!”
沈复听了,假意瞪她一眼,道:“你倒是会搬靠山,得了,这往后啊,我可不敢得罪你了,非但如此,我还得天天供着你,好吃好喝养着你,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陈芸忍俊不禁道:“你别说了,这白就算了,胖可不行,真要胖成一团,那还怎么出去见人啊?”
“见什么人啊?你就待在家里,我陪着你!”沈复笑着看向陈芸,嘴角渐渐弯出弧度。
陈芸嗔道:“得了吧,你们男人的心都在外头,哪有心甘情愿缩在家里不出去的?”
“你倒是看得清,不过,这世上也有心在内的男人啊,就如我啊!”沈复毫不知羞地说。
陈芸听得笑口一开,忍不住说沈复尽往自己脸上贴金,实与那些沽名钓誉的假道学无异。
沈复为了她嘴角一抹笑意,也不反驳,任凭她说自己坏话。
一顿早饭就在这其乐融融过去了。饭罢,杜仲、杜梨两个小丫头忙着收拾八仙桌上的残羹剩饭,陈芸闲着无事,就在廊下陪沈复说闲话,直到日上三竿,才催促他进书房读书。
沈复本想多陪陪她,无奈她嫌弃自己,只好踅摸到听雨轩,自取了杂书《闲情偶寄》翻阅。
陈芸站在廊下,远远望他手里拿了书,不禁面上一笑,然后才拐过头来同瑞云、瑞彩说:“自从大哥屋里纳了新人,大嫂倒似消沉了,这几日总不闻她的笑声,别是闹得不好吧!”
“不会吧!”瑞彩有些不信地说,“我昨日才拉了延禧堂的可心,问她大奶奶和那姨太太处不处得来。可心那丫头蠢呆呆的,最初还不确定,说她也不甚清楚。我听了,嗔她刻意瞒我,她争不过,又和我讲了许多大奶奶和姨太太的日常相处。她说,大奶奶和新姨太太在一块挺和气的,新姨太太姿态放得低,早晚都去向大奶奶请安;大奶奶也待新姨太太很好,不光送了许多日常用品,还拨了一个用惯了的丫头去伺候新姨太太。我一听,还真是只有大奶奶这般大度的人能做出来的事!”
陈芸静静听着,只觉心里堵了块石头,又联想到潘翠莲那日愤恨的表情,越发难受,最终道:“有些事,不能只看表面,就如人心里的苦楚,最不容易被看穿!”
瑞云聪颖,从旁问:“奶奶好几日没往延禧堂坐坐了,今日正好得闲,何不过去瞧一瞧呢?”
“大嫂一直待我不薄,如今她碰见这样糟心的事,心里苦不敢言,我确实该去瞧一瞧,不说开解劝慰,就是坐在一边,听她诉诉苦也是好的!”陈芸满眼真切。
瑞云听了这话,连忙扶住陈芸的手,小心翼翼送她回房,伺候她换了身天青色对襟褙子。
延禧堂里,
沈逢元乌发垂髫,左手一只吊睛虎、右手一匹红鬃马,玩得不亦乐乎。
潘翠莲惆怅坐在一边,偶尔望望小儿,心里又是郁闷又是欢喜,真个悲喜交替,伤心难禁。
突然,门外有人通传,说是陈芸来了。
潘翠莲喜出望外,目光紧紧盯向光线明亮的门口,直待陈芸现身半边身子,她才笑着迎了过去,忙忙扶了陈芸到罗汉床边坐下,道:“前日才听说你身上不爽快,本想过去看你,可你也晓得我房里这些腌臜事,一旦没处置好,哪里好抽身离开?”
陈芸见她关怀,忙道:“嫂子不必太担心,只是一些小毛病罢了,吃了两副散剂,已经好受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