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好像有些长,也很沉,醒过来的时候天很黑,季玩暄想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姥爷家里。
床头柜上被提前放了一杯热水,但也已经凉了。
小楼装了地暖,光脚踩在地上不算凉,季玩暄走路没有声音,推门出去的时候路过书房,看见了从门缝里露出来的橙黄灯光。
他渴得很,下楼喝了整整两杯水。
回来的时候书房门倒是不再紧闭,开了一条缝,蒋韵清似乎就在门边,要推门出来的时候又犹豫了。
她问:“我们要不要带逗逗回家?”
回家?季玩暄有些困惑。他们现在不就在家里吗?
季元回复她,声音很轻:“让他醒来后自己选吧,或许他更想呆在熟悉的环境里。”
原来回家是指小舅家。
季玩暄感觉自己很赞同季元的看法。
确实。小舅今年……去年夏天刚搬了新家,但还没来得及住出人气家里就陆续有人住院了。他们一家人忙着在小楼、医院和工作之间三点一线,自己都没太熟悉他们的新家呢,外甥去插一脚干嘛。
季玩暄现在很有自知之明。
从此刻到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会是一个让人看了就感觉很累很难受的存在。
但谁也没做错什么,趋向更温暖更美好的事物是人之常情,季玩暄很能理解,不过现在不想再发光发热,也是他的选择与自由。
第二天早上,在蒋韵清强打起精神的惊喜眼神中,季玩暄坐到了餐桌旁,温声和三人道过早安,很平静道:“我想休学。”
季柏岑的筷子掉到了桌上。
蒋韵清手忙脚乱地帮他捡起来,但刚一放回儿子盘中她就如梦初醒一般飞快收回手,撂下一句“我去拿新筷子”离开了座位。
好半天都没有回来。
季玩暄怜惜地向厨房的方向看了看,听见季元问他:“你确定了吗?”
季玩暄点了点头:“很确定。”
大脑分裂的后遗症还在,无时无刻不在撕扯他的神经,再在学校呆着确实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发呆而已。
以前都没有注意过,但季元大概是家里最尊重季玩暄意见的人了。他早饭前提过休学,吃完饭季元就打电话给公司请了假,穿好衣服准备带两个小孩出门。
主要目的是为季玩暄办休学手续,顺便送一下季柏岑上学。
蒋韵清在门口张了几回口都没能说出什么,季玩暄对她笑了一下,女人便背过身不再试图阻拦了。
不过她好像哭了。
季玩暄讪讪地闭住嘴,跟在季元身后出去了。
从小时候就是,不知道做什么表情的时候他常爱笑,但越长大他才越发现,笑有的时候也并不会让人开心。
虽然他自我感觉与之前没有任何区别,除了因为天冷吃得少点、因为床小彻夜失眠、因为失眠所以困倦得不想说话以外,没有任何变化。
再次走进信中,虽然只有几天,但却好像隔了一个世纪一样。季元去见老师的时候,季玩暄没有直接回班收拾东西,他先去东校舍坐了一会儿。
楼主和大毛二毛早就已经从彭也家里搬出来放回信中校园了,只是它们既没有回旧校舍,也始终都没有出现在教学楼下,不知是在哪里开始了新的生活。
以前的猫窝还在,只不过物是猫非,空余一地无人玩耍的逗猫棒。
他捡起一根玩了一会儿便感觉没什么意思,起身离开了。
从实验楼又绕了一圈回班的时候,教室里特别安静。
张宜丰大概已经和大家说过了他休学的事,季玩暄在一路沉默的注视目光中回到了自己座位跟前,扯开嘴,笑了出来。
他原本以为温雅赌气不帮自己收拾桌面,任由大家用各种记了絮叨话的草稿纸胡乱塞满他的笔记本已经够过分了。万万没想到他的同学们这么老土,竟然还给他折了一整罐千纸鹤,里面掺着几百颗、他一年也吃不完的糖果。
从前他的糖罐空了一次,沈放给他补了一次,而现在,吃过他糖的同学们,合起来给他送了这么大的一个崭新糖罐。
季玩暄坐在座位上,将每一本夹着厚厚纸条的书册妥帖收好,拉好拉链,抱住糖罐站了起来。
在他即将走出班级的那一刻,宁则阳抬声喊了出来:“季玩,你还回来吗?”
明明大家都在燕城,明明有着这人的所有联系方式,但在这一刻,班长的心中却恍然生出了一丝近乎永别的错觉。
我们还能再见吗。
张宜丰站在门外,低下头从盒中磕出了一根烟。
班里有女孩子没忍住啜泣,男生在最后一排低声骂了句“操”。
季玩暄笑了笑,很熟练地对大家挤了挤眼睛。
却是答非所问。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啊各位。”
他迈出了高三一班的大门,顺手也摘下了班主任嘴边未燃的烟。
手里抱着糖罐腾不开手,他只是嘱咐了一句“少抽烟”就离开了。
季元在走廊尽头等他。
这位大约是顺风耳,帮季玩暄接过书包的时候还问他:“怎么不哄哄同学,告诉他们有空来家里玩。”
季玩暄谨慎地推了他一把:“您不是只请了几个小时的假吗,抓紧时间返工了。”
季元没说话,但却在回家与上班的岔路口将季玩暄放了下来,表示自己接下来只会帮他捎一下过重的行囊。
真是谢谢您了。
季玩暄两手空空地从车上下来,目视着小舅的黑色大众离开,揣着兜,一个人往姥爷家的方向踱步。
缘分总是这样,两个不想相遇的人相遇概率却极高。
季玩暄在路上停了下来,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叶于闻,眼中写着单纯的好奇。
“你还没死啊?”
小疯子是真的疯,很喜欢他这种态度似的咧开嘴角:“你想我了吗?”
“神经病。”
季玩暄绕开他继续向前走。
他有些后悔选了这条人烟罕至的小路。
叶于闻跟条狗一样追在他身后。
“你怎么不问沈嘉祯为什么还能放任我在外面游荡?因为我什么都没做,他根本不能拿我怎么样。都和你说了找沈嘉祯也没用,你还不信,非要惹我,你看,我只是和那个人讲了讲我爸爸的故事,告诉他沈嘉祯是怎么把他害死的,那人就疯到你们学校去了。”
这小喇叭真烦人。
季玩暄面无表情:“你爸没死。”
叶于闻脸色一变,尖叫出声:“他死了!”
“他那个样子,还不如死了!”
“你真以为沈嘉祯是什么好东西吗?他说的什么,你就都信?”
“你以为,那张叶之宁的器官捐献同意书是我杜撰出来的?放屁!那他妈就是沈嘉祯亲手带回家的!我爸也是他找人撞死的!”
季玩暄已经不在乎这些话的真真假假了。
他定住步伐,回头看向叶于闻:“你要怎么样?”
要怎么样,才能离沈放远远的。
这次偶遇纯属意外,小疯子大概还没来得及提前想出什么条件,但眼珠转了转便忽然来了灵感,开心道:“有人要我的一根手指头,沈放替我,我就放过他。”
季玩暄半个音节都没犹豫:“我的可以吗?”
“……什么?”
怎么连话都听不懂。
季玩暄一字一顿重复:“我说,我替你,可以吗?”
叶于闻的脸扭曲了一下,语气生硬:“右手大拇指。”
切掉这一根指头,人基本也就废了一半。
季玩暄点了点头:“可以啊。”
“疯了……”
小疯子讪讪地嘟哝:“都疯了,我看你也离疯不远了。”
啰里吧嗦。
正好这会儿有时间,季玩暄催着叶于闻带他去找结怨的对象,一边还在路上兴致勃勃地威胁他:“我指头都断了,你要是再敢靠近沈放一步,我就弄死你,你信不信?”
小疯子被他念得头疼,忍无可忍地捂住耳朵大喊:“你还没断指呢!”
早断晚断不都会断吗。季玩暄不与他争辩,从废砖堆旁绕了过去,一眼便瞧见了被一群混混包围的小少年。
杨霖煊喊得和他好朋友一样脆响:“你们离我哥远一点!”
这演的又是哪一出。
季玩暄好奇地回头看向脸色莫名阴沉的小疯子:“你叫来的?”
难怪这么点儿路叶于闻却带着自己走街串巷浪费时间,原来在这儿兜圈子等帮手来呢。
杨霖煊竟然翘课了。季玩暄第一时间想到。
紧接着他又开始思索叶于闻把杨霖煊这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小少爷叫来干嘛。抛开他彻底疯了的巨大可能性,剩下唯一的答案竟然是他想让杨霖煊过来拦住自己。
季玩暄真的惊讶了。
“你是不是真有病啊?”
叫他来断指的是叶于闻,先一步后悔的也是叶于闻,他难道是觉得季玩暄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还会领他的情吗?
叶于闻的脸色很难看:“我和你没恩怨,你切的指头不算数。”
“那可由不得你。”
季玩暄甩开他走上前去,一个手刀便将毫无防备的杨霖煊切晕,转身推到了追上来的叶于闻怀里。
“把人看好了。”
嘱咐过后他便回了头,对着一排面面相觑的打手状青年很有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各位好,听说这人欠贵老大一根手指,我过来帮他还。”
疯了,彻底疯了。
季玩暄被引着走到了一间有院子的平房里,在旁人诡异的尊敬目光中,背着双手自觉地在屋子里转悠起来。
桌上、地上,到处都是盆栽和未完成的泥像。
他感觉这个老大私下为人很有情致,像位退休的艺术家,不像威胁别人时那么血腥,动不动就要人一根手指头。
当然了,世界上很多有名的连环变态杀人犯都自认为是艺术家来着。
季玩暄深入虎潭,心很平静。
门外传来小疯子骂骂咧咧的叫嚷声,杨霖煊一言不发,估计是还晕着。
那位老大似乎也回来了,正在门外听手下汇报工作,偶尔“嗯”上一声,很不耐烦的样子。
季玩暄自己挑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感觉挺恍惚的。
他怎么就到这么个地方来了。
老大踏进门槛,也觉出了魔幻,对着季玩暄直接“我操”了出来。
“怎么每次都是你啊。”
季玩暄抬起眼皮,对上白小宇无语的眼神,半晌,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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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cue到白小宇指路33章。
妈妈去世后小季的反应我斟酌了很久,我们鸡仔是那种很能憋很能憋的人,但是他自己却一点也不觉得。他只知道自己脑子里现在绷着一根快拉断的弦,谁靠近谁遭殃,所以他此刻不会想要亲近任何人,既保护自己,也保护他爱的人。
而他爱的人沈放是世上除了妈妈以外最懂他的人。
有个细节可能不会写进正文,放在这里吧:那些季玩暄以为自己一个人走的路上,沈放总是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