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达。”
房门被推开,小朋友循声望过去,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爸爸!”
男人弯下腰抱住向他没头没脑跑过来的小儿子,高高向上举了举,芬达立刻开心地尖叫起来。
这一周都是小朋友的奶奶来送饭,芬达爸爸许久没有出现过了。
“爸爸,奶奶说你去取医药费了,你取到了吗?没有的话我们就回家吧,我很好呢!”
男人揉了揉儿子光溜溜的小脑袋,对房中另外两个人腼腆地笑了笑:“取到了,我刚刚给你交了住院费,我们再住一段时间吧,好不好?”
芬达有些为难:“期中考试之前能回去吗?我怕我考试不及格。”
好简单的问题,但却难住了他无所不能的爸爸。
季玩暄走近一步,捏了捏芬达抓完糖还没洗过的小爪子:“怕什么,我的作业都给你做,你肯定考得很好。”
他十几年来见过最好哄的傻孩子便立刻开心地搂住了爸爸的脖子。
不知道被爸爸抱是什么感觉。
季玩暄只很小的时候被杨又庭抱过几次,自从发现站在旁边的杨霖煊并不喜欢,他就再也没有向大人讨过拥抱了。
季元更不必说,这个冷酷的男人连自己儿子都懒得抱,他们兄弟两个倒是经常被这人扛到肩上随时准备挨揍。
真是个坏男人啊。
芬达被爸爸抱出去晒太阳了,季玩暄从路拆送来的果篮里捏了只苹果,握着水果刀安安静静地坐到了女人的床边。
用药后的季凝一向爱装深沉,今日倒是难得精神不错,还能坐在病床上逗儿子玩。
“哎,帅哥,你知道你为什么姓季吗?”
这问题可真新鲜。
季玩暄一边削苹果,一边懒洋洋地耷拉着眼皮应声:“不就是您怕季姥爷不认我这个野外孙吗?”
季凝瞪了他一眼:“孽子!”
苹果皮断了一半,被季玩暄当大大卷一样往嘴里塞。他削了一小块果肉递到季凝嘴边,嬉皮笑脸地讨好:“好甜的,妈妈吃。”
季玩暄从小就虚心认错,坚决不改。现在长大了,连认错都没有,只剩下虚心了。
不过季凝确实很吃这一套。
她最近有点味觉失灵,时常尝不出来味道,将吃苹果说成味同嚼蜡有点过分,但也就是换成嚼另一块脆一些、水分也多一些的蜡罢了。
可她此刻却在心里认同了季玩暄的说法。
是甜的。
“你刚才说错了喔。”
季玩暄侧过头,半边眉毛微微扬起,没明白过来季凝在说哪一句。
女人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
秋日的午后阳光暄软,季凝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忽然笑了出来,那双被儿子继承了七成的明眸弯弯,像极了一对被映在清潭中的精巧月牙。
她眼底的小得意没有藏好,像是每一次成功忽悠儿子以后不小心露出来的马脚。
但她也知道,其实每一次都是季玩暄让着她的。
“你姓季,是因为你爸爸也姓季。”
不过这一次真的是她赢咯。
手中的苹果无知无觉地滚落到地上。
季玩暄怔怔地望着季凝澄软的笑眼,极慢地扯了扯嘴角。
可是他不知道,两行清泪也瞬间从他的眼眶里滚落下来,争先恐后地盈在少年的下颌。似乎想要追随那颗不幸的苹果坠落地面,但却又迟迟抓着他的肌肤不愿离开。
马上就要十八岁的大男孩,习惯了吊儿郎当,无时无刻不是神情自若,但此刻却又哭又笑,十足的狼狈。
季凝没有笑话他,也没有出声安慰。女人依旧是笑眯眯的,但手却不由自主地伸出去,充满眷恋地抚了抚季玩暄贴着青皮的寸头。
“我给你讲讲你爸爸的事吧。”
“不听。”
季玩暄用力地摇了摇头,眼泪被无可奈何地甩落下来验证万有引力。
“出院了再讲给我。”
真让人为难。
季凝捏了捏他的耳朵,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杨又庭出现在周四的下午,背后还跟了一个杨霖煊。
季玩暄出门打水,路过楼梯间的时候刚巧看见这一对父子从电梯走出来,他还以为自己眼花,站住等了一等。
杨又庭表情很复杂,杨霖煊表情更复杂。
季凝住院的事他们家没用心隐瞒,也没特意宣传,但凡杨又庭忙过手头的案子想起要来看看他们,就会发现自己的后知后觉。
他看起来很难过,可能是因为季凝的病,也可能是想起了多年前那次差点来不及的煤气中毒。
虽然在法庭上所向披靡,但关于亲人与朋友,杨又庭似乎总是感觉无能为力,可并不是他的错。
季玩暄对他笑了笑,温和得一如最寻常的呼唤。
“叔,你来啦。”
大人们不知道在房间里聊些什么,少年们趴在这一层的公共露台上,眯着眼睛共看夕阳。
他们很少有这样安宁呆在一起的时刻。
季玩暄和杨霖煊,听名字很像是一对表兄弟。
如果他那倒霉爸爸也在的话,他们原本确实应该会是一对关系很好的兄弟。
关于自己亲爸的事,季玩暄知道的很少,只大约了解杨又庭结婚前和他们夫妻俩都是很好的朋友,好到提前就约定了未来孩子的名字要有一个字相像。
季玩暄出生以前,杨又庭便已经挑好了“瑄”字,取的是君子温润如玉的意思。但是后来的杨太太却很不喜欢,她觉得这两个“宣”字相似度高得眼睛疼,硬要换成其他字才好。
只是一向顺着她的杨又庭在这件事上却十分固执,夫妻两个为了个名字冷暴力了不知多少回合,最后还是各自退后一步,妥协成了一个“煊”字。
也许名字真的和命途是挂钩的吧。比起季玩暄,杨霖煊的童年确实要更水火不容一些。
“你怎么来了?”
季玩暄眼皮半垂,感觉有点困。
杨霖煊的声调有些飘:“我不应该来吗。”
这说的又是哪门子的话。
不过也不是第一次被曲解了,季玩暄很熟练地对小男生笑了笑:“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一点没放在心上,可这次杨霖煊却既没有冷笑,也没有从鼻子里哼出怪里怪气的动静。
他看着季玩暄,眼神有些哀伤。
“对不起。”
“……”季玩暄眨了眨眼,懵住了。
杨霖煊难受地低下头,最难启齿的话已经出口,其他的尽可顺势全部吐露。
他说:“小叶……叶于闻把他做的事都告诉我了。对不起,季玩暄。”
对不起。
季玩暄看着橙红的晚霞,眼神有些迷离。
他此刻最需要的似乎不是这句话,但是小弟弟能向自己说出这三个字,他还是感觉出了一丝慰藉的。
杨霖煊抿了抿嘴唇,很主动地开口:“他和我们不在一个学校,旷课太多,又和校外的人关系过密,已经快被劝退了。”
季玩暄不大清楚他想表达什么,只得温和地“嗯”了一声。
“我会盯住他的,他要做什么事情,我会拦住,拦不住,就提前告诉你。”
这次就说得很明显了。
季玩暄回头对上男孩子低垂的目光,很惊讶,惊讶之后,又有一点点怜惜。
他想了想,还是选择将心里话坦白出口:“叶于闻对你并不好。”
杨霖煊不是交不到朋友,他那样骄傲的性子,没必要这样委屈自己。
小王子终于抬起头,对他颇为苦涩地笑了笑:“他是我的小学同桌,很久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小疯子也有清朗天真的过去,叶于闻很幸运,有人愿意一直记着他的好。
季玩暄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他虽然讨厌叶于闻,倒也并不会厌屋及乌,杨霖煊对他的朋友怎么样,那是他自己的事,并不在季玩暄对杨霖煊的评判标准之内。
唉,真绕嘴,还不如听杨太太的话,换个名字呢。
很难得的,沉默在他们两个之间并不显得令人难受,甚至当杨又庭从病房里走出来寻找他俩时,季玩暄还意外地从小男生告别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不舍。
小孩子似乎天生就会对身边的兄长生出天真的孺慕之情,只不过属于杨霖煊的幼时依恋很小就被迫塞进了封闭的盒子里——但他最近似乎找到了钥匙。
季玩暄有些想笑,但还是认真端出了兄长的派头:“回去吧,有事给我打电话,我的号码你知道的。”
他这话说的其实有些敷衍,毕竟小王子回去情绪退潮以后骂自己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主动联系他。
但季玩暄没有想到,电话这么快就打了过来,而且就在第二天上午,第二节课刚下。
很多时候,恐惧的出现往往并不起眼。
很安静,你可以假装听不见它。
电波声里,杨霖煊的嗓音几乎有些颤抖。
“哥,有人、有人在教学楼顶,好像要跳楼。”
但它会越来越响。
“叶于闻和我说过,我当时没当真……他、他说他找到了附中的那个老师,说了一些话,那个人发了疯,也神神叨叨的,说是要让他爱的人记住他,牢牢地印在心里,这辈子永远也忘不掉。而唯一的方法就是,就是……”
死在沈放面前。
非常响。
季玩暄从来没有见过教学楼下挤满这么多的人群。
光怪陆离踮脚拥挤的人头攒动,塞满耳朵的无数窃窃私语,暗地里兴奋的起哄,老师们疏散学生的怒喝,还有顶楼的那个人,一遍遍叫喊的“沈放”。
他推着人群一刻不停地向前走,内心空荡荡,只听得见风的回声。
“小季哥!小季哥!”
有人奋力冲到了他的面前,镜架歪了也没顾上扶,平光镜后是别人从来没有在他脸上见过的惊慌失措。
“我哥、放哥在那边!你快去看看他吧!我怎么也拉不走他!”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出现一次急转直下的感觉。
厄运接踵而至,砸得人几乎来不及看清这一次落到头上的又是什么。
穿越人潮看见沈放的那一刻,季玩暄甚至觉出了一丝平和。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平和来自何处,直到后来无数个睡不着的夜里,心中一遍遍涌起相似的感觉,他才在某一瞬恍然明白,这大约是因为认命。
“放哥。”
季玩暄走到他的身后,拉住了沈放僵硬的手臂。
眼下这一刻,也就只有他才能把这尊雕塑轻轻拨动一下。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叫。
季玩暄按着沈放的脑袋,无比温柔地将他揣进了自己的怀中。
在那短暂的几秒下落里,他的脑中甚至十分平静地跃出了一个形象的比喻。
也许他的人生也就是这样了,从此将再无缓冲地下落,在坠到谷底的时候,干脆利落地摔成一个红白稀烂的肮脏皮囊。
唯一值得宽慰的,是徐良寅的“爱情”最终死在了自己眼前,这混蛋没得逞。
季玩暄笑了笑,摸着沈放软软的头发,很轻地安慰他:“没事了,放哥,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