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很久没来上学了。
本来只是请一两天的假,可接下来的整整半个月他都没有在学校出现过——当然也没有转学——他似乎只是呆在家里,不知道做些什么。
自己发过去的大段小段信息皆如石沉大海,哪怕是一个句号的回复都没有收到过。张列宁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来高三楼找季玩暄,但却被告知他刚刚才去了老师办公室。
小眼镜不由得紧张起来:“小季哥怎么了吗?”
没怎么。宁则阳摇摇头,情绪低落地扯了扯校服拉链。
就是因为他没怎么,甚至说正常得有些过分,大家现在才都不敢和他说话了。
谁都瞧得出来,他心里藏着很深的空茫,只是不足为外人道耳。
张宜丰的桌子上,躺着一张心愿志愿单。
表格在开学的时候便发到了大家手里,希望诸位在一切都来得及的时候,写下自己最心仪的目标院校并为之努力。
高三年级前二十中一多半人写的都是清北,只有季玩暄写的是燕大。
从开学到现在,张宜丰按着这张纸上的内容与班里的同学陆续进行了谈话,今天终于轮到季玩暄,他却突然不太知道应该和他们班的第一名说些什么了。
这孩子耳根子硬,一向最有主见,他真的不想做的事,没人能逼迫得了。
张宜丰最终只是把自主招生的推荐信递给了他。
“回去好好想想吧,考试在明年,对你来说并不算难。”
难的只是他想不想跨出这一步而已。
季玩暄点了点头,很谦敬地向张宜丰鞠了一躬:“谢谢老师。”
对于自己碰见的都是这样的好老师,他打心眼里是很感激的,只不过自己似乎注定只能让他们失望了。
季玩暄将推荐信妥帖塞进口袋里,走出办公室,摸了摸兜里的水果糖。
他的糖盒空了,沈放后来给他补了一次,但现在又快空了,只剩下十几颗亮色包装的水果糖,季玩暄很不舍得吃。
就好像他只能靠这一点甜来望梅止渴似的。
不戴眼镜的话,其实很难看清正对面的教室,但就算看得清,他最想见的人也并没有坐在里面。可放学之后,季玩暄还是鬼使神差地绕过长廊,慢悠悠地踱步到了新高二的班级门口。
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看看。
人总是会有这样的念头的吧。
似是想起了春天消防演练时的那次出逃,季玩暄轻扯嘴角,自嘲地笑了笑。
“干嘛非绕那么大圈子啊,直接下去不就行了,我饿着呢,迫切地想要回家。”
两个陌生的面孔擦着季玩暄的肩膀向他来时的方向走去,落下一串絮语。
“下面那血是洗干净了,但你心里不膈应吗?要我说,有些人天生就是祸害,也别再转来转去的扩大影响范围了,老老实实家里蹲吧。”
季玩暄回过头,很干脆地扯住了那个嘴快嘚啵的小男生的书包带,将他拎到自己面前,一拳砸了上去。
彭主任一向建议男生们统一理寸头,因为他觉得这个发型最简单,最能体现中学生的质朴气质,直到后来他看见了某人的寸头造型,便很沉默地把原话收了回去。
季玩暄有一副很惹眼的五官,只是从前先是被柔软的碎发磨平了一层凌厉,他又爱笑,旁人便总会被少年身上的温和气质吸引,自然而然地忽视了他脸上张扬的线条。
如今短到只有几毫米的青茬将他眼底的冷色暴露无遗,面无表情的时候,特别是蹲到被他一拳掀翻在地的男生面前,捏着对方的下巴平淡地让他再说一遍刚才的话时。
他甚至变得特别令人畏惧。
季玩暄的过往已成过往,但校园里还是偶尔传着他初中时的事迹。只不过他与当年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传得久了,大家也觉得这大概只是传说而已。
但在这一刻,被拽着半躺在地上的男生却突然哆嗦着明白了黑巷里那些小混混的绝望。
他只不过大了自己一岁而已,怎么就能这样呢。
仿佛被按了定格键的走廊里,有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好了,季玩,回去了。”
季玩暄抖了一抖,捏紧的指尖骤然松开,可是回过头才发现,拉他的人,竟然是靳然。
这个人和他的名字一样,总爱在季玩暄意想不到的地方推他摔上一跤,又在另一个无比意外的时刻,伸手拉他一把。
只是已经没有必要了。
季玩暄推开了靳然没敢下力气的掌心,越过男生复杂的眼神,看向了他身后沉默不语的男人。
“主任。”
他好像很久没来过彭主任办公室了。之前几次都是背了各种各样的黑锅进来的,这次却是他自己闯了祸。
心情还蛮……复杂的。
一冲动就吓唬人是很久以前才会做的事,他最近的确有些退步了。
彭建华问他:“你知不知道等下要去哪?”
季玩暄点了点头:“校长办公室。”
先前沈放和靳然起冲突,在双方班主任的默许下第一时间就被彭主任压到了自己办公室里,但这一次,那位被他抽了一巴掌的小朋友的班主任却是大名鼎鼎的绣春刀陈老师。
她从班里冲出来尖叫了一声后,便直接拉着她们班可怜的小受气包冲去找校长了。
真没想到自己和她的缘分还没了尽啊。
季玩暄有些唏嘘,彭建华瞪了他一眼,气不打一处来:“你还笑!你知不知道校园内寻衅斗殴是个什么处分?你是非要给自己弄个退学警告不可是不是!”
“怎么会,”季玩暄低下头抬了抬脚尖,“我要真没学上了,我妈会很忧郁。”
“……”行,他还知道怎么堵人。
桌上的座机忽然响起了刺耳的铃声,彭建华撒气一般怒气冲冲地将话筒一把举到耳边。但只听了两句话,他那副要揍人的气势便完全卸了下来。
“……好的,我们这就过来。”
电话挂断了,彭建华放下话筒,沉默了两秒。
季玩暄主动问道:“我们要去校长那了吗?”
彭建华走在前面,很淡地“嗯”了一声。
在他握住门把手即将拧动的那一刻,季玩暄抢先开了口:“主任,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他自问自答得很平静。
“是,我喜欢沈放。”
等会儿在校长那,主任尽可以用实话为自己辩解,不必替他找那么多借口和理由。
可主任好像不打算理他。
彭建华按下了冰凉的金属外壳,丢下一句“赶紧滚出来”便率先走了出去。
信中这一届的校长是位很佛的老教师,当年领导换届,他这一辈的老师留下的很少,资历高的更是只有老先生一个,说是慢慢熬上来撞了大运也不过分。
而说佛,不是指他性子温吞,实在是因为老校长很容易人云亦云,但又非常明白自己性格里的弱项,所以一向推崇无为而治。
他自己就跟在这办公室里只挂了个名似的,就等着下一任教导主任也熬资历熬上来接自己的班。
这么一位平日里最大乐趣便是随时随地泡枸杞养生的老校长,很容易便能想象到他的办公室里此刻是何等景象。
“那位季玩暄同学,仗着自己成绩好,三番五次无视校规校纪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校长,您可不能因为他是‘好学生’就再三姑息。毕竟好学生也不只是学习好,还得品德好才行。”
还没走进办公室,女人尖利的刻薄便从门缝里传出来,彭建华深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头往前一步,进门前又警告了季玩暄一遍:“你先在这里站着,等我叫再进来。”
也没等他庇护的对象“哦”一声,主任便拍了拍衣襟,十分正色地走了进去。
也挺奇妙的。那陈老师说的其实没错,季玩暄闯了这么多次祸,虽然检查写了不少,但其实一直都有彭主任为自己兜着。
要是换个人,大概早就把他当烫手山芋往外丢了,哪会这样一次次一边骂着他,一边为他冲锋陷阵呢。
季玩暄靠在墙边,眼神随意地落在前方。
办公室里的对话悉数钻进他的耳朵,如果将自己剥离出来,当是情景剧听,还挺有几分意思。
陈老师一直在拐弯抹角地骂他道德败坏,彭主任一边替他维护,一边又把话题拐回陈老师身上,近乎直白地询问她到底缘何对季玩暄生出了这样大的偏见,每次都揪着无辜小孩不愿放手。当然了,无辜小孩也包括她们班被完全无视意见拽到校长这来的那名同学。
不幸被波及的小男生立刻张开嘴,支支吾吾想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但估计他嗫嚅着是在承认自己的错误,很拖后腿,另一个女人立刻严厉地让他闭嘴。
季玩暄听了听,明白过来陈老师大概是把小朋友的家长也叫来助阵了。
真厉害。他想,自己上辈子大概真的是欠了这位女中豪杰不少。
他正在心中感叹,走廊那头却传来了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有些耳熟。
季玩暄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看着来人,愣住了。
他低估彭主任了。
不仅陈老师把她们班家长叫来了,彭建华也把季元叫来了。
季玩暄一瞬间站直了身子,但胳膊腿都不自在得很,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才算合适。
季元从来没为他的事情来过学校,之前自己一向是无事季女士,有事聂子瑜。但现在两位家长都不在,果然,也只有季元了。
季玩暄蓦地生出许多后悔的情绪,想上前一步,又被钉住了一样,只能小声问道:“小舅,你怎么来了,姥爷和我妈妈那……”
季元按住了他的肩膀,顺便也按住了这一整日流窜在他四肢百骸的酸涩情绪。
“我都听我家孩子说过了,这位同学,有娘生没爹养,长这么大果然没什么教养。”
办公室里的那位母亲似是知道他站在门外似的,高高地扬起了声调。
但还没等彭主任出声喝止,季元便抬手敲了敲本就敞开小缝的门扇,淡淡道:“他有人养。”
男人的掌心随意地揉了揉外甥单薄的肩头,滑下来推开了办公室的大门,用他一贯懒散的语调掷地有声道:“各位好,我是季玩暄的舅舅,季元。”
原来,有人站在自己面前的感觉就是这样啊。
季玩暄头靠在冰凉的白墙上,有些恍惚,但又想笑。
这感觉,有点好啊。
门被季元进去的时候顺手带上了,办公室里又说了些什么他不大清楚,也不太想了解,只是在门外百无聊赖地数了2134个数后,季元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个坏男人在叫他外甥的时候通常都是连名带姓仨字全名,很偶尔的机会才能旁听到他和家里人提一句“逗逗”。
——这是第一次。
季玩暄站在校长办公室门口垂着头的时候,季元走出来,大手落在他新剪的寸头上,轻轻晃了晃。
“走了,逗逗,我们回家。”
无论他怎么浑,他总是有家,有家里人的。
感谢老天,对他还有几分垂怜。
季玩暄捡起脚边的书包背到肩上,跟上了他小舅的步伐,小声问道:“我明天能来上学吗?”
季元跟傻子说话一样:“为什么不能?”
季玩暄抿住嘴边没心没肺的笑容,安静了一会儿,在下楼梯的时候,又叫住了插着兜背影很高大的男人。
“小舅,你不骂我吗?”
他的确做了错事,放在小时候,也许还要被暴揍一顿的。
季元回头看着他,狭长的眸子里是难得的温和。
“不骂,这是你自己的人生。”
“我的态度如此,你妈妈、你姥爷的态度,都是这样。”
季玩暄笑了出来:“什么态度,护短吗?”
季元小幅度地歪过头,随意地闭了闭眼睛:“大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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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最想当的是舅妈哈哈,明天爬墙去哄放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