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黎锦想,她错了,皇帝还是很有王霸之气的。
她第一次体味到如有实质的杀意。
待客的花厅不算大,姜嬷嬷却命人燃了四个碳盆。热意熏人,黎锦额上很快就见了汗。
她不敢擦,垂头跪伏在那,轻轻吁出一口气后,她说:“我幼时随母避兵祸在外,曾读过一首无名诗,‘耕夫占募逐楼船,春草青青万顷田。试上吴门看郡郭,清明几处有新烟。’陛下问我,为何菩萨单选中我,我只能猜,兴许因为我是晋王妃,而晋王正领兵在外,夫妻一体,他损失的,我帮他补,他破坏的,我帮他重新修复。”
皇帝冷笑:“你的意思是,朕和晋王在穷兵黩武,破坏了这万里江山?”
“不。”黎锦放柔声音,努力装逼装逼装逼,“佛家有言,宿缘已熟,今当受报。这场多年纷争,谁说不是今世人当受的报应呢?现今菩萨许是觉得,陛下和晋王是明主,可以结束这场因果孽报,故才主动找到我,想借我之手,消解晋王手上的杀孽,助陛下早日统一中原,结束这乱世。”
黎锦发誓,这是她这辈子忽过的最大的悠,说绞尽脑汁都不为过。
要是忽悠不住……才这么想,只觉压在身上的杀气一泄,皇帝轻轻笑了起来:“黎氏四娘,父羸弱不出,因其母无子出,母、女皆不受黎安亭夫妇待见……孤以为,儿媳在娘家,应该是个受气包、小可怜。”话音一转,“黎安亭知道你这么能说会道,伶牙俐齿么?”
黎安亭,应该就是原身祖父了。
皇帝这段话,信息量巨大。黎锦一边消化一边说:“此非伶牙俐齿,实是妾心中所想。”不去想原身遭遇为何与自己那般相似,先把眼前这关过了,她再一顿首,“自被菩萨点化以来,妾心中同样疑虑颇深,实不明白,菩萨为何单挑中我?今见陛下方才明悟,菩萨会挑中我,只因我是皇家人,因缘际会而已。”
“没别的了?”
“……有。”她说,“妾祖父是黎司徒。司徒,掌民事。”
皇帝默了一瞬。
他都有点想相信了呢。
司徒,掌民事,所以菩萨就要司徒之孙女去学农神。
皇帝问:“你懂民事?”
黎锦本不知这时代的司徒是个什么官,说出掌民事时还有些惴惴,闻言立时不惴了,“略知一二。”她从袖子里抽出一本奏折,托在掌心,俯首呈上。
皇帝挑挑眉,他身边内侍过来取了奏折,检查无事后,递给皇帝。
皇帝初打开时还颇漫不经心,闺阁女子,能有什么建议?不过黎安亭会装门面,他门下孙女倒也能写一手好字。
及至看到第一句,妾黎氏,受菩萨点化,愿效仿稷神,奉身心与国家,一解陛下治国无银之苦痛,二缓征战无粮之窘状……
差不多,这就是黎锦写给皇帝的古代版策划方案,内容包括两方面:帮皇帝赚钱和帮皇帝种田。
毕竟想让一个国家大力发展农业,得休养生息,得有财力。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得解决贵族富户大量圈地的行为,还耕地于民。
而要解决这个问题,皇帝他得有钱,得减少对贵族的依赖。
基于此,她也没有空口白说,而是在上面罗列了具体计划,等一步,赚钱。所有粮食皆可酿酒,但粮食珍贵,酿酒费粮,此法会助长贵族奢糜,令百姓更陷无粮痛苦,故粮食造酒之法不宜外传,但葡萄酒等可成国家专供,包装好产销全国甚至域外,搂钱搂黄金。
除葡萄酒外,黎锦还提供了另外赚钱的思路,就是搞一些国有支柱产业,将钱从富人袋子里掏出来!
等二步,为国家培养可用人才,打破人才由贵族垄断的陋俗;为此可多多兴建各级学堂,普及人口受教育程度;
第三步,种田,黎锦愿以自己庄子为试验点,逐步提高土地肥度、增加粮食产量、优化粮食结构,然后以此法推广全国……
这是黎锦这些日子以来准备的,给皇帝的投名状。
因为对整个世界及国家局势不是很了解,她是在自己推测的年代上,结合曾经学过的历史书,写出这份其实还略有些粗浅的计划书。
毕竟,她真的没有治理一国的经验。
可她是女孩子,年纪也不大,有疏漏浅薄的地方才正常,否则皇帝就要怀疑,她身后有高人了!
姜嬷嬷走后,黎锦就在准备这东西,本来她以为,葡萄酒引来的顶多是柳嬷嬷或者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之流,却不想,是皇帝亲来。
甚好。
免了中间传达的环节,直达天听的机会,可不是谁都能有的,所以来见皇帝时,她果断将这份计划书带上了。
计划书不长,毕竟繁体字,她好多字不认识也不会写,能咬文嚼字写出这五百字小作文可算要了她老命了!
五百字,皇帝却反反复复看了有两盏茶。
黎锦脚都跪麻了,才听上面传来动静,皇帝问:“尔有何求?”
来了,是时候上正菜了。
黎锦深施一礼:“妾所求,有二。”
“说。”
“一,非反,愿为黎氏一族求一命。”
室内整个一静。
黎锦甚至感觉到立在她身边的姜嬷嬷,呼吸都停了停。
但没办法,这事必须提,侍卫头领以为她毒死姜嬷嬷时拿出了皇帝密令,这事他们不可能不上报。
黎锦想取得皇帝信任,就非把它挑破不可。
而身为黎氏女,她不可能撇开娘家,故而第一要求,皇帝可以猜忌黎氏,猜忌她祖父黎安亭,但是,她得替他们求个后路。
要一道免死金牌。
皇帝没说应,也没说不应,只问:“还有呢?”
黎锦再施一礼:“如陛下所言,妾在娘家并不受待见,非因妾蠢笨,只因妾是女子。幼时受屈,妾曾问母亲为何,母亲说因为我们是女子。生而为女,何时竟成其罪?妾,不服。”
皇帝目光深远,炯炯然盯着她。
黎锦声音清缓,带着女子独有的柔软,却又有一股子凤鸟将出的清越:“昔有名士‘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妾幼承庭训,并不觉女子不如男,也愿效仿先贤,以毕生所学,为陛下驱使。为此,妾自愿放弃晋王妃身份,放弃黎氏女身份。”
于黎锦来说,从王府脱身只是第一步,保身活命也只是小目标。
王爷不要她?那要男人干啥?搞事业去啊!
"若四海无晏平,余生不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