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刀悬
黎锦干活认真,都没注意来人了。
直到春梅和秋葵忽地先后跪下她才诧异地停下锄头回过头。
除了姜嬷嬷和低眉顺眼变老实的夏荷、冬雪,还多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身材高大,白面微须,眼尾有道明显的疤痕,除此外,长得倒是十分周正,称得上英挺俊朗。
英挺俊朗的男人正微张了嘴,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因着他服饰平常,一副普通的文士打扮,也没什么上位者不怒而威的气势,黎锦就当是皇帝或者皇后派来问询的文臣,略施一礼后,不紧不慢地放下锄头,拍拍手,摘下卷在腰间的袍角,再松开绑衣袖的带子,冲姜嬷嬷微微一笑:“嬷嬷回来了。”眼角往中年人那瞥了瞥。
姜嬷嬷嘴角抽搐好一会,才说得出话:“王妃娘娘勿要放肆,此乃……”
“哦,吾乃沈濂,你阿公。”
沈濂,你阿公!
阿公!
卧槽!黎锦差点爆粗口!她阿公,那不就是皇帝吗????
那个,见到皇帝公公应该怎么行礼?
跪吗?是跪吧?
被人强跪的次数多了,黎锦对跪他人也没太大抵触,何况这位是皇帝,何况她身边还跪着两个呐。
后知后觉,黎锦才发觉春梅见到来人跪得似乎太虔诚了。秋葵本来不虔诚的,她是见到春梅跪才也跟着跪,这会知道来人身份,恨不能把自己跪进泥土里,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黎锦无声一叹,她们跪下去的时候,怎么也不出声给自己打个样呢?只好硬着头皮:“妾黎氏,见过陛下。”
不是说皇帝长居深宫,轻易不出来见人的吗?怎么一坛红酒而已,就把这尊大佛给引过来了?
国家还在打仗,晋王生死未知,这位倒是有闲。
这位皇帝不止有闲,他还很没有马上皇帝的王霸之气,抬手随便一拂:“起来吧。”微微躬身,抽着鼻子乱没形象地嗅了嗅,“好浓的酒味,儿媳在干什么呀?”
黎锦:……→_→
她不是很习惯对方说话的语气。
但是讲大白话,总好过姜嬷嬷似的,说话也像是在写作文。黎锦适时调整,也以大白话回:“堆肥种菜,冬日菜少,我想看能不能种出些新鲜菜色来。”
尽管知道土豆、地瓜是外来物种,但这个什么沈氏秦朝历史上就没有过,说明这或许是个完全不同的时空,那她能找出和土豆、地瓜差不多耐旱易种还高产的粮食作物也不是不可能,对吧?
只这个计划还没影,皇帝就来了,黎锦只好说自己是在种菜。
皇帝看了眼她种的菜,长得倒好,绿油油的,在这季节,也算难得。
因而问:“这都是些什么菜?”
黎锦:……
她不认得,有种阔叶带根茎的菜叶子因为看到有兔子在吃,所以挖回来,另那个叶子像土豆根茎像莲藕的,则是她想种种看能不能变成土豆……前世就没见过,在这里它们应该叫什么,她还真不知道。
怎么说?她心里抓狂,面上倒是不动声色,随口忽悠,编了几个名字。
编得太流畅,结果皇帝突然指着其中一种,“噫”了一声:“这个不是叫五行草吗?怎么你却叫它马齿苋?”问姜嬷嬷,“还是京城的人都这么称呼?”
黎锦:……
对不起,她错了!
好在姜嬷嬷帮了她一把:“兴许是此地的人才这么称呼吧。娘娘来庄上后,常与庄上人家讨论种田之法,叫混了也是有的。”
皇帝“噢”一声,看一眼黎锦。
……总觉得那一眼特别意味深长。黎锦低头作忏悔状,耳听得姜嬷嬷请皇帝去洗漱换衣。
舟车劳顿,一身灰,确实应该去洗洗了。
皇帝该看的已看过,微一颔首,被众人拥着洗漱去了。
姜嬷嬷留在最后,走时颇有些忍耐地对黎锦说:“娘娘也该去换身衣裳,洗漱洗漱,如此见驾,太失仪了。”
黎锦哂然:“喏。”
要不是她把皇帝这么冒冒然领进来,她会失仪噢?
不知是什么心理,黎锦并没有颠颠地马上去洗涮见驾,而是又锄了几锄头,把拍散的牛粪堆到一处,指挥还因见到皇帝而有些失神的秋葵和春梅把酒糟都倒上去,自己挥锄头拌匀后,拿早已准备好的稻草盖住,方才在春梅和秋葵快要急出心脏病的注视下,洗手回房换衣。
重新换了衣服的黎锦不再是青衣小帽,她穿回了王妃的常服——没有大衣裳,没带。毕竟谁也没有想到,来了这山窝窝,她还有见驾的机会。
春梅没给她戴帽子,也没给她的光脑袋围布帕,而是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顶假发髻,帮她戴在头上。
然后,姜嬷嬷又着人送来一箱珠翠,打扮的事上,秋葵插不上手,是春梅和夏荷、冬雪一起,将她收拾得异常华贵。
好漂亮,好多钱,但是也好重!
黎锦问:“能戴少点吗?”
春梅轻声细语:“娘娘,面见陛下,不穿大服已是失仪,首饰上,不可再少。”
好叭,她土包子,她没发言权。
顶着一脑袋值钱古董去见皇帝。
皇帝还没收拾好,姜嬷嬷倒是早好了,在那忙得脚打后脑勺,一时吩咐让厨房准备点心茶果,烧好碳盆,一时又叫备饭,要多备什么什么菜,皇帝爱吃,一时又嫌茶不精致,茶具杯盘太掉档。
黎锦任她折腾,等着无聊,干脆就着烧开的水,拿出前阵子在山上摘的野草——其实是野薄荷,加蜜糖煮了一壶薄荷茶。
薄荷茶香味刚刚弥散出来,皇帝来了。
庄子窄小,皇帝再贵重也没有抢儿媳妇房间住的道理,所以他安置在外院,见面自然是在外间花厅。
皇帝进门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他那个三儿媳妇立在堂上,比起拍打牛粪的彪悍样子,此时的她,看起来,犹如真正的大家闺秀。
忍不住微微一哂,待她重新见礼后赐坐,开口问:“这是什么香味?怪好闻的。”
黎锦就献上自己的薄荷茶:“乡村野地,无甚好物。此是我亲手调制的薄荷茶,勉强可以入口,请陛下尝尝。”
都不用姜嬷嬷动手,皇帝身边的人将茶端了上去。
茶汤一出,茶色清亮,那淡雅的清香味瞬间令人精神一振。
皇帝捧杯喝了一口,唔,茶汤暖暖,一日的车马劳顿和辛苦都去了不少,胃里暖暖的,很是舒服。
忍不住把一碗茶都饮尽了,放下杯盏,赞叹说:“不意司徒是个人才,教出如儿媳这样的好孙女,不但能酿出好酒,还能制得如此好茶。”
这话听不出喜怒,如果没有那道密令,黎锦会觉得是夸赞。
现在嘛……她客气道:“陛下谬赞。乡村野物,能入得陛下金口,是妾之福气,也是野草之福。至于那什么好酒,纯是菩萨点化后,偶然所得。”
“儿媳太谦虚了。”皇帝笑着,手指在桌上轻轻一叩,“葡萄酿酒,时下也曾有人做过,所酿之酒多苦涩,从无人能如你一样,将个山野葡萄也能酿得味如甘醴。”话音一转,“听说儿媳还用高梁酿得一酒,能暖身,能解乏,阿容被蚂蚁所伤,腿上痛痒难忍,据闻是儿媳使人用高梁酒为其擦拭,症状立缓,可是真?”
阿容就是姜嬷嬷。
皇帝这段话太长了,而且说得一多,他就有些放飞自我,带出浓郁的地方口音,黎锦听得特别费力,半蒙半猜出他的意思,点头:“是。”
不过也告诉他,菩萨说的,这些酒是有这许多好处,可也不能过量,过则伤身、误事,像姜嬷嬷,那天不过是小酌了几口,便立时醉倒,这个量因人而异,略有些难把握。
再问她为何会此酿酒法,别问,问就是菩萨教的,菩萨教她沤土肥,就是今日那样,用粪便和取酒后剩下的酒槽混在一起,拿去堆肥能有奇效。
酒嘛,就是个附属品。
黎锦尽量说的轻描淡写,但是呢,皇帝却并不好忽悠,随意的问询过后,皇帝突然提到晋王:“那你梦里的菩萨,可有说晋王可安?”
这一问,黎锦听出了杀伐之气,她心头一凛,赶忙跪下:“不敢欺瞒陛下,梦里菩萨并未言明,只让妾做好自己。”
“那你说,菩萨为何偏偏就选中你?”
堂上的皇帝,声音依旧平平,但黎锦感觉得出,面前人和初见时那个笑微微问“儿媳在干什么”的皇帝完全不同,他望着她,目光森然。
杀意明显。
她觉得自己脖子上正架了一把刀,答得好,许能活命,答不好,立时就是血溅三尺。
心咚咚咚咚咚跳,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