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妈说了半天,早已经口干舌燥,一见正始回来了,连忙止住话头。
她喘了口气,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水,从沙发上站起来,说道:“哎呀!只顾说话了。瞧外面天都黑了。该吃晚饭了。我去厨房帮忙。”
水生问正始:“你的事情都办完了?”
“办完了。”正始答道。
“好。快回屋去脱了长衫。然后过来坐,先喝杯茶,等一会儿吃晚饭。”
正始笑道:“脱长衫干嘛还要回屋去脱?在这里脱不可以么?”
水生一愣,心说我也是太紧张了,说话莫名其妙,于是也笑起来,说道:“当然可以了。瞧我真是荒唐。也不晓得为什么要你回屋去脱。”
从码头上接回正始到现在,他头一次没有了拘束和紧张,彻底放松下来。
正始脱了长衫挂在衣架上,只穿一身亚麻色粗布裤褂,过去在张妈刚才坐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把包袱放在沙发旁边。自己给自己倒杯茶,一口喝光了。然后说道:
“今天天气蛮热的。我嗓子都冒烟了。还好是坐汽车回来的。”
水生欠起身来,端起茶壶,给儿子的空杯子续上茶,说道:
“我听报纸上讲今年是从猴变成人以来最热的一年。正始,那部汽车你用好了。我每天在家里种花不出门,汽车根本没有用场,天天停着都生锈了。天气这么热,你开着汽车出门办事方便些。”
正始摇摇头:“不用。我不想麻烦龙叔。”
水生便问:“那你自己开车好了。”
正始答道:“我不会开汽车。”
“不妨事。容易得很,有个油门,你用脚一踩,汽车自己就开了,根本不用你开。回头让你妹妹美娟教你,两天就学会了。你妹妹什么都会开,汽车、摩托车、自行车、独轮车,只要是带轱辘的,她就能鼓捣得满街跑。”水生随口说道。
“哈!这么厉害。那我一定要跟美娟学了。”
正始笑着应和一声。端起水生给他倒的茶,咕嘟咕嘟又一口喝光了。
水生于是再给他杯子里续上茶,想起儿子说翻译洋人的诗歌什么的,不由得好奇,问道:
“正始,你说给《沪报》翻译的法国诗歌,是个什么调调?我从来没听过。”
“哦?要不要我念两首给你听听?”
“好。我要听。”水生答道。
正始低头打开包袱,翻了翻,从中拿出几张稿纸来,说道:
“父亲,听我给你念这一首魏尔伦的诗《秋歌》:
秋日的琴丝,
绵长,
声声缓缓,
将我的心,
割伤。
万物变得苍白,
窒息,
钟声鸣响,
逝去的时光,
我哭泣。
终于要离开,
无声无息,
在凄凉的秋风里,
仿佛落叶,
东飘西荡。”
念完之后,正始看着水生问道:“父亲,你觉得这首诗歌写得如何?”
“好。很好。我全听懂了。说的是你离开上海的那天。”水生回答。
正始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使劲盯着水生看了一会子,继续说道:“父亲,那你再听这一首:
推开那扇熟悉的门,
听它在身后轻轻摇晃。
我走进花园的清晨,
花瓣上露珠闪闪发亮。
一切依旧,
往昔重现。
凉棚上野藤缠绕,
小喷泉水声潺潺,
老藤椅仍在吱扭抱怨。
玫瑰让我心跳,仿佛从前;
百合绽放骄傲,仿佛从前;
云雀往来盘旋,仿佛从前。
只是,
小巷尽头的白墙,
脱落得磷磷斑斑,
雪花片片,
散落在木犀草之间。”
水生听完点点头,说道:“这首诗歌也很好。我也听懂了。说的是今天。”
正始惊叹一声道:“父亲!你真是太厉害了。只可惜你没念书。你若是去大学里念书,我们哪个也比不过你!”
“哈哈!你高抬我了,正始。我晓得怎么回事,你担心我丢面子,专挑了两首我能听懂的诗歌念给我听的,对不对?”水生哈哈大笑道,
“我跟你讲,我一握毛笔就打瞌睡。我若是去大学里念书,同学上课时根本听不见老师讲什么,光听我打呼噜了。实话跟你讲,我跟香竹先生学写字好几年了,到现在只学会了写四个字。”
正始发出会心的微笑,说道:“我听大白先生讲了,你会写劳工神圣!”
水生眨巴着眼睛,故作神秘地说道:
“我写的那是‘勞工@聖’。不过那个‘@’蛮厉害蛮厉害的。我听香竹先生讲,人从猴变成人以后,将来还要用一张渔网连起来,叫做互联网时代。只有到了那个时候,大家才会写这个‘@’呢。正始,你现在晓得我为什么不能念书了吧?我跑得太超前了。书跟不上我。”
正始被他一席话逗得哈哈大笑。
水生问道:“正始,你这次回来上海有何打算?给我说说。我好去为你安排。”
正始回答:“还是跟我以前说的一样。我白天去正始学校做教员,晚上兼职给《沪报》写文章。”
水生说道:“正始学校那边现在没有校长。你阿德叔找了个写字先生临时管着呢,现在一塌糊涂。你去做校长,好不好?我们当初建这个学校就是为了你。只是没想到,你没去念书,倒要去教书了。”
正始答道:“好。父亲,我去做正始学校的校长。”
水生说道:“那好。我明天就去找你阿德叔,和他一起先过去学校那边,帮你安排一下。”
正始微微一笑,说道:“父亲,不用你安排。你只要校董会给我发个聘书,聘任我做校长,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办好了。”
他说话的声音清朗,语速平缓,然而却透着一股坚定和毋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刚才向瞎眼龙要箱子自己提一样,让人无法反驳。
水生说道:“好!很好!”
这时候瞎眼龙老婆和张妈过来请父子二人去餐厅吃饭。
他们俩于是去了餐厅,一边吃饭,一边接着说话。
正始给水生讲了讲北平的各样景致,香山颐和园,前门大栅栏,胡同什刹海,故宫紫禁城。说着话,他放下筷子,抬头望着水生说道:
“父亲,等以后日子太平了,我陪你和娘一起去北平,各处走一走,也逛逛皇上的金銮宝殿,在皇上的龙椅上坐一坐。”
水生随口答道:“我去逛逛还差不多。你娘在北平住了这么久,她还逛啥?”
“我是说我的亲娘。”正始解释道。
水生仿佛被电了一下,浑身一颤,问道:“啥?你说啥?”
“我的亲娘。”正始随口说道,“父亲,等咱们吃完了饭,你带我回竹菊坊,我要去给亲娘磕头。”
水生立刻呆了一般,放下筷子,一口也吃不下了。
正始看他那样子,也放下筷子不吃了,说道:“我也吃饱了。父亲,咱们走吧。”
父子二人于是离了花园洋房,坐瞎眼龙的汽车去竹菊坊。
此时华灯初上,霓虹闪耀,上海滩的夜色璀璨迷人。
两个人坐在车里,眼睛盯着窗外看夜景,各自想着心事,路上没说一句话。
再说英菊,上午本来和虞妈去码头看儿子,结果被梅兰芳的戏迷大水冲了龙王庙,啥也没看着,两手空空回到家中。她只觉得头发昏,浑身酸痛。和虞妈俩人坐在厅堂里,长吁短叹,对着抹眼泪。
她一直坐到天黑,晚饭也没有吃。
一边哭,一边叹自己命苦,想见儿子一面都不能够。
正哭着,冷不防见水生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个年轻人,登时吓了一跳。
英菊一眼就认出那个年轻人是自己的儿子正始。一颗心突地直蹦出了嗓子眼,一张脸变得煞白。
正始走过去跪在地上,给英菊磕头,叫了声:“娘!”
英菊听见这声“娘”,立刻用手捂着了脸,“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虞妈跑去沏茶,口里念叨着:“老天爷!念佛么!少爷回来了。真是念佛么!”
正始起来,去沙发上挨着英菊坐下,拉起她的手,说道:“娘。别哭了。我这不是回家了么?”
英菊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得更响了。
正始从怀里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个珐琅怀表来,说道:“娘。送给你的。”
他掰开娘的手,把怀表放在娘的手心里,然后悄悄按动了触钮,那怀表突然咿咿呀呀唱起来:
“欧克来喝德拉绿呐,梦那米皮也厚。(法语歌曲,大意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英菊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止住了哭声,低头去看那只会唱歌的怀表。
正始用手抹去了娘脸上的泪水,说道:
“娘!从明天开始,我就要去正始学校做校长了。以后每天下午,等我办完了学校的事情,就回来家里看你。
我把这个怀表闹钟设在五点钟,到时候它就会唱这个歌:‘欧克来喝德拉绿呐,梦那米皮也厚’。
每次等它唱完了歌,我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