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见父亲似乎没有听见自己的话。他上前跨一步，放下手中的箱子，摘下礼帽，给水生鞠了一个躬，大声叫道：
“父亲！”
“啊？啊！”水生终于说话了。
他昨天夜里设想过无数个与正始见面时的情景，唯独没有想过正始一见面便叫他父亲，所以手足无措，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时候韩上云和小绍兴他们几个从船上下来，一见水生不知所措的样子，知道他是太激动了，走过去拉了他一把，说道：
“水生哥，你们爷俩站在这里互相望着相面呢？还是怎的？有啥话回家去讲。走吧。”
水生这才缓过神来，答道：“好。很好。”
正始提起箱子，跟在水生和韩上云身后，一起出了客运码头。
水生的大汽车就停在码头出口，瞎眼龙站在车旁，伸着脖子等半天了。他看见一行人出来，一眼就认出了水生身后的正始，连忙跑上去，伸手帮正始拿箱子，口中说道：“少爷好！我是司机瞎眼龙。”
正始来之前就听韩上云讲过他爹有个司机叫瞎眼龙，因为会翻白眼装瞎子，所以得了这么个绰号，并不是真瞎子。所以坐瞎眼龙开的车不用担心，不会掉沟里。
他朝瞎眼龙笑笑，叫了一声：“龙叔你好！”左闪右避，不让瞎眼龙帮他拿箱子。
“少爷，别累着你，快把箱子给我拿着。”瞎眼龙拿不到箱子急得原地直转圈。
正始说道：“我自己拿好了。不用你。谢谢龙叔。”
水生于是跟瞎眼龙挥挥手，说道：“让正始自己拿吧。你去开车。”
“是。水生哥。”瞎眼龙答应一声，两只手空落落地不知往哪里放，就这样抓着两把空气，仿佛打太极拳似的走到车旁，打开汽车后备箱盖子。
正始把箱子放在汽车后备箱里。
这时候张妈也迈着小脚赶过来了。水生便叫正始和张妈一起坐在后排座位。他自己上车坐在前面副驾驶座位上。
那边有花蝴蝶开汽车接走了韩上云、小绍兴和熊参谋几个人。
瞎眼龙发动汽车，离开客运码头，在马路上飞驰起来。
汽车上的人谁也没注意到，路边马路牙子上坐着两个人：英菊和虞妈。
原来刚才梅兰芳出来的时候，英菊和虞妈被夹裹在戏迷中间，根本挤不出来，只得随着人流跟在梅兰芳的汽车后面跑。等跑出去老远，人群松散开来，她们这才瞅个空子从人群中挤出来。
两个人早已经累得晕头转向，浑身酸疼得散了架似的，再也走不动一步，就近坐在马路牙子上，张大嘴喘气歇着。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水生的大汽车从英菊和虞妈的眼前“呼”地一下子驶过去了。
正始就坐在汽车里。而英菊却没有看见她的儿子。
瞎眼龙驾驶汽车来到莫里哀路花园洋房。
他将车停在大门口，立刻跳下车，跑到后面打开后备箱，抢着将正始的两个箱子提在手里，总算踏实了。
瞎眼龙提着箱子站在门口大喊：“老婆，快来开门。”
原来他和老婆已经早搬过来住了好几天，把房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瞎眼龙老婆听见喊声，开了大门，跑出来迎接，在人群中一眼便看见了正始，过去鞠躬，叫声：“少爷好。”
瞎眼龙提着箱子站旁边，给正始介绍道：“少爷，这婆姨是我婆姨。”
正始听他们两口子说话有趣，忍不住笑了，叫了声：“龙婶好！”然后对他们说道：“龙叔，龙婶，你们以后不要叫我少爷，要叫正始。”
瞎眼龙两口子慌忙点头答应：“是。正始少爷。”
正始听了哭笑不得，也没办法了。他伸手去向瞎眼龙拿箱子，说道：“龙叔，把箱子给我拿。”
瞎眼龙从码头接他的时候就惦记着拿箱子，现在好不容易才拿上，哪能把箱子给他呢？一见正始伸手过来拿箱子，吓得他转身走。一面走一面说：“正始少爷，万万使不得。箱子我来拿。”一溜烟进院子去了。
正始无可奈何，只得苦笑两声。
水生招呼道：“正始。咱们进去吧。”
“好。父亲。”正始答应一声，随水生进了院子。
水生用手指着鲜花盛开一片郁郁葱葱的花园，问道：“正始，你喜欢这个花园吗？”
正始其实更喜欢老师余舍先生的那个小院子，种一棵柿子树，一棵石榴，窗台下养几盆月季，旁边再放个水缸养小金鱼，让他觉得温馨惬意。
他并不喜欢这种繁琐复杂的花园。但是他听韩上云跟他讲过，水生为了让他住得开心，特意和杜满月一起仿照莫家湾的花园式样做了这个花园，所以面带微笑答了一声：“很好的。”
水生听他这样回答，当时就明白他并不喜欢这个花园。可是到底哪里不合适，儿子到底喜欢什么，他又不晓得，只得尴尬地应和一声：“好。很好。”
他带着正始穿过院子，进了厅堂。
瞎眼龙提着箱子站在厅堂里，问道：“水生哥，少爷的箱子我放哪屋？”
水生扭头问儿子：“正始，几个房间都收拾出来了，你看你想住哪屋？”
正始回答：“父亲，我想住我娘原来的房间，反正她要和梅剧团住在一起，不会过来住了。她房子里面有书架，看书方便些，行吗？”
啥？太太不过来住？太好了！
水生听到这个消息，心情立刻为之一振，仿佛甩掉了压在头顶的一块大石头。自从码头上接到正始以后，他的心里一直紧张着，担心太太这堵墙随时都会冒出来，横挡在他和儿子之间。
现在好了！这堵墙不存在了。
水生一脸轻松，微笑着回答：“这是你的家。随便你。你想住哪间都行。”
正始对他报之一笑。
他伸手过去向瞎眼龙要箱子。
瞎眼龙说道：“少爷，我给你提上去。”
正始这回不客气了，板起脸说道：“龙叔，再说一遍，我叫正始，不叫少爷。下回你再叫我少爷，当心我不睬你。另外，我自己有手，干嘛非要你给我拿箱子？麻烦你把箱子给我。”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温和，但是透着一种威严。
瞎眼龙一阵恍惚，还以为是水生在跟他说话呢，下意识地松开手，把箱子交给了正始。
正始自己提着箱子上楼了。
水生因为没了太太的隔离墙，心情大好，过去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闭上眼睛，把从码头接正始到回家的场景一幕幕地回忆一遍，美滋滋地笑得合不拢嘴。
过了一会儿，正始收拾完东西，从楼上下来。
他手提着两个包袱，一个大，一个小。在水生面前坐下，打开那个小包袱，拿出一双千层底白边黑布鞋来，双手递过去，说道：
“父亲，我回来之前特意去了趟前门大栅栏，给你买了双内联陞的布鞋，穿上比皮鞋舒服。”
水生接过布鞋来，拿在手里，笑呵呵地说道：“好。很好。”
正始拿起那个大包袱背在身上：“父亲，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
水生听了一愣：“什么？你刚回来就有事？去哪里？”
“我要去一趟《沪报》报馆。刘大白先生约我翻译的法国诗歌稿子，还有专门从北平给他带的几本书，他急着要用，我要马上给他送去。”正始回答。
其实正始早在辅仁大学读书时便加入了共产党。别看他岁数年轻，已经是个老资格的中共党员了。这次他由组织上派回来上海，加入上海地下党组织，受刘大白领导。他的任务是撰写文章宣传中共的抗日主张，同时在上海开展抗日救亡运动。
他的大包袱里面的稿纸和书籍中藏着几份重要文件，需要马上交给刘大白。
水生瞟了一眼正始身上的大包袱，看上去沉甸甸的，说道：“让瞎眼龙开车送你去吧？”
正始本来不要用车的，可是想着包袱里有文件，坐汽车更安全些，于是答道：“行吧。谢谢父亲。”
水生喊来瞎眼龙：“正始要去《沪报》报馆，辛苦你送他一趟。完事你就在门口等他，再把他接回来。”
“不用等我，我办完事自己走路回来，顺便逛逛上海滩。”正始说道。
“逛上海滩哪天不行？你还是让他等你吧。开车回来快些。我们还等你回来吃晚饭呢。”水生坚持道。
“那好吧。”正始答应道。
他背着大包袱跟着瞎眼龙出去了。
水生从沙发上站起来，三步两步走到窗前，眼睛一直盯着正始走出了大门，这才重新回到沙发上坐下。他感觉手里有个什么东西，沉甸甸的。低头一看，原来是儿子送给他的布鞋，被他一直拿在手里呢。
他嘿嘿一笑，脱了皮鞋，换上布鞋。
嘿！不大不小正合适。这孩子，他咋晓得我穿多大的鞋？一定是问太太来着。不对，太太也不晓得啊！一定是问韩上云来着。不对，韩上云也不晓得啊！嘿！莫不是他猜出来的？嘿！原来我和儿子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水生美滋滋地穿着布鞋，在厅堂里来来回回地走了一圈又一圈。那布鞋又软又跟脚，穿在脚上，走在地上，仿佛踩着弹簧，简直飘飘欲仙了。
偏偏在这时候，莫丽菊突然腾腾腾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水生心里咯噔一下，暗自叫苦道：大事不好，隔离墙来了。他呆若木鸡地望着莫丽菊，不晓得该和她说什么。
莫丽菊朝他勉强做个笑容，问道：“顾先生，朱贵把我的箱子送这边来了没有？”
哦，原来是为了她的箱子！水生顿时轻松了。他立刻摇摇头，答道：“没有。”
莫丽菊便说：“那我回去那边房子了。一会儿若是朱贵来了，麻烦你让他把箱子给我送那边房子去。”说完不等水生回话，一扭身腾腾腾地出去了。
这时候张妈在楼上听见莫丽菊说话的声音，慌忙跑下楼来，到了厅堂却不见人影，问道：“顾先生，我刚才好像听见太太说话，她人呢？”
“她刚才回来拿她的箱子。我说朱贵还没送来呢，等朱贵送来就给她送那边去。所以她又回去了。”水生说道，“张妈，太太是不是肯定要住在那边？”
“哦，好像是吧，”张妈很紧张地看了水生一眼，“我听说是为了给梅剧团排新戏的事，所以住在那边方便些。那什么，顾先生，没事我上楼去了。”
水生说道：“等一下，张妈，我还有事问你。东西一会儿再收拾不迟。”
“顾先生有啥吩咐？”张妈立刻紧张得脸都白了。
水生微微一笑，指着对面的单人沙发，说道：“张妈，你坐下，把正始这些年的事情讲给我听听。”
哦。原来是问正始的事情啊！张妈心里踏实下来，立刻拉开了话匣子，把正始的事情一样一样地娓娓道来：
从中学说到大学，从学中文说到学英文法文，从帮太太给梅剧团写新戏，一直说到帮余舍先生翻译《红楼梦》。
“顾先生，正始不光是眉眼像你，连说话的声音也像。简直太像了。我有好几次跟他说话，说着说着走了神，一恍惚，还以为是你老人家跟我说话呢，直把我吓一跳。
这次回来之前我问他：你这么久没见你爹，赶明日到了码头见了他，你还能认出他来么？
正始说：认得出来。
我就说：你走得时候那么小，怎么能记得顾先生的模样呢？
正始说：我记得他的眼睛。小时候他总是盯着我看。只要他在，无论我去哪里，都能感觉到他的眼睛在盯着我看。所以等明日我到了码头，只要看见他的眼睛，就能认出他来。”
水生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简直听得入了迷。
忽然，他耳边传来正始清朗的声音：“父亲，我办完事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