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被花四宝关在屋子里，一天换一个姿势造孩子，连呆了几日没出门。

　　这天下午，瞎眼龙和戴春土急匆匆地来一树桂花馆找他。好说歹说，大茶壶总算带他们上楼去了花四宝的房间。

　　见了水生，戴春土急急地说道：“水生哥，虞老板四处找你，都急疯了。让我们无论如何请你老人家过去一趟。”

　　木良找他一定是生意上的大事，水生不能不去。花四宝很明白，她这回没办法，只能放人。

　　她一直把水生送到大门口，叮嘱道：“亲哥哥，办完了事马上回来。给你生孩子要紧。不能半途而废。”

　　水生和他们坐汽车驶向四明公所。

　　车窗外面天朗气清，几朵白云在空中飘荡，忽大忽小地变换形状。他摇下玻璃窗，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只见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个个行色匆匆。街边摆摊的小贩高声叫卖，喧喧沸沸。

　　他在花四宝屋里呆了这些日子，似乎已经忘了外面的情形，见到这一切恍若隔世。过了好半天，他才慢慢地习惯了眼前的一切，重新回到这个世界来。

　　到了四明公所，木良给他讲了讲这个火烧眉毛的事情：

　　原来甬帮同乡会有个董事叫张之江的，与一个小同乡名叫张发财的合伙开了个经纪公司恒泰号，代客买卖股票和证券。先是误打误撞赚了点小钱。客户们尝了些甜头，于是便将大把大把的钱交给他们代理。没想到后来眼光不济，赔了个一塌糊涂，客户的钱全打了水漂。

　　怎么办？张之江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索性宣布恒泰号倒闭，买卖不做了。

　　客户们急了眼：我们的钱怎么办？

　　张之江道：你们的钱又不是借给我的，而是委托公司买卖股票证券的，公司倒闭了，哪里还有什么钱的事情？

　　客户们大怒：你们这不是骗钱么？

　　他们找了几个白相人冲入恒泰号，将小同乡张发财扣为人质，威胁张之江如果再不还钱，就把张发财大卸八块扔进黄浦江喂鱼。

　　“已经一天一宿了，再不去救他，恐怕真的要出人命。”木良忧心忡忡地说道。

　　“那咱们现在就去吧。”水生道。

　　木良于是带他们去找张之江，给大家彼此介绍了。

　　张之江踌躇一下，问道：“顾先生，你不叫上几个兄弟一起去么？”

　　水生笑而不答。

　　木良答道：“之江兄，你怎么了？有顾先生还不够么？”

　　张之江于是不再说什么，叫上自己的司机，大家一起开车去了恒泰号。

　　瞎眼龙把汽车停好，去后备箱里拿出铁棍提在手上，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摸样。

　　张之江见了，心里稍安，觉得相比大名鼎鼎的顾先生来讲，他这个手下才有点上海滩青帮龙头大哥的味道。

　　不料被水生瞧见了，问瞎眼龙道：“你拿铁棍做什么？”

　　“里面不是有白相人么？万一要打架呢。”瞎眼龙答道。

　　水生道：“哪个说要打架了？我们是去讲道理。要铁棍干嘛？快放回去。”

　　讲道理？张之江一下子傻了眼。心说你去见了屋里那几个白相人就晓得了。个个如狼似虎。常言道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若是讲道理能讲得通，我还找你顾先生做什么？这么赤手空拳地进去不是送死么？

　　水生看了一眼张之江，猜出了他的心事，于是低声说了几句：一会儿进到里面，如此如此，事情就办妥了。

　　张之江听后，心里稍稍有些释然，总算把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瞎眼龙打开后备箱，把铁棍放进车里，然后过去推开了恒泰号的大门。

　　众人随着他鱼贯而入。

　　只见恒泰号里面，把着门口拦了一排椅子，上面坐着七、八个高矮胖瘦的债主，各个怒气冲冲。

　　屋子里面写字台前坐着一个年轻人，穿一件灰色长衫，被人扯得皱皱巴巴的，礼帽也丢了，愁眉紧缩，一张脸儿煞白，想必就是张发财了。旁边有五个白相人将他团团围住，个个膀大腰圆，戴着黑帽子，穿黑府绸棉袄棉裤，白底黑布鞋，扎着绑腿。

　　圈子外面，端坐着白相人的头目，一双三角眼布满了血丝，目露凶光。他个子虽然矮小，却疙疙瘩瘩长得很结实。天气这么冷，他却把袖口挽起来，露出胳膊上的刺的一条青龙。

　　水生朝那个头目径直走过去，拱手道：“在下顾水生，请问老大怎么称呼？”

　　白相人头目听见顾水生三个字，身体触电似地一颤，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仰着头，用一双红眼睛打量来人：方脑壳，大扇风耳朵，穿一件黑杭州缎长衫，领口扣子系得一丝不苟，外披一领貂皮大氅。

　　乖乖！不是顾先生又是哪个？

　　他慌忙把袖子撸下来，遮住了胳膊上的青龙，给水生深深鞠一个躬，说道：“顾先生，我们实在不晓得这场子是你老人家的，否则绝对不敢来给你老人家添麻烦。我们现在就走人。”

　　结果被水生伸手拦住了，指着门口那几个债主说道：“人家请你们来，不把事情处理好，怎么交代啊？请你稍等片刻。”

　　一句话仿佛钉子钉住了他的双脚，动也不敢动分毫。

　　水生走到几个债主面前，拱手说道：“几位老板，在下顾水生。恒泰号的张经理已经把商铺转让给顾某了。”

　　他用手指了指戴春土，说道：“这位是恒泰号的新经理——戴春土。他来给大家做个登记。你们以前委托旧恒泰号多少钱，都记在我们的帐上。商铺继续经营。等买卖赚了钱，连本带利，自然分给大家，一分也不会少的。”

　　戴春土拿了纸笔，给几个债主逐一登记。

　　水生对木良和张之江说道：“你们带张发财先回去吧。这里的事我办就行了。”

　　张之江见顾先生蜻蜓点水一般，轻描淡写地把天下的祸事化为无形，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过去叫起张发财，拉他过来谢了水生，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出去了。

　　满屋子的人，没有谁说一句话。

　　片刻，戴春土为几个债主做好了登记，把他们打发走了。

　　白相人头目带着手下过来给水生鞠躬，说道：“顾先生，我叫红眼睛阿昌，和几个兄弟在股票和证券交易所做些小买卖，靠帮人讨债过活。”

　　水生道：“阿昌，这次多亏你给面子我才下得了台。顾某欠你一个人情。以后若是有事需要我办的话，你就来找我。”

　　红眼睛阿昌道：“不敢。顾先生。我们敬仰顾先生大名已久，只是辈份低微，做的事情又上不了台面，所以没敢去打扰你老人家。若是你老人家以后有什么事情交给我做，随便吩咐一声，我红眼睛阿昌鞍前马后供你老人家差遣。”言罢，带着几个兄弟走了。

　　恒泰号里只剩下水生，戴春土和瞎眼龙三个。

　　戴春土看了看账本，问道：“水生哥，你真的要我做这个事情？”

　　“当然了。”水生答道。

　　“可是股票生意我一点儿不懂啊！再说，这买卖还没做呢就欠下这么多钱，怎么办呢？” 戴春土愁眉苦脸地说道。

　　水生答道：“不懂就学呀。依我看，这股票生意跟我小时候在三叉港卖鱼差不多。我记得那时候，每天早晨还没开市，总有一位老大过来，挨个摊位告诉大家：鲜鱼多少钱一斤，鲜虾多少钱一斤，螃蟹多少钱一斤，蛤蜊多少钱一斤。大家都得按照他定的价格卖，谁也不敢耍滑头。这股票交易所里面一定也有这样的老大，由他暗中定下股票买卖的行情。你去找到这个老大，随着他一起做，你的恒泰号就能赚钱了。”

　　“可是万一，我要是找不着这样的老大呢？”戴春土仰着头问道。

　　“那你就自己做这个老大。”水生随口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