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他娘!连个儿子都留不住!这日子过个啥意思?水生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
苦闷之中,蓦地想起花四宝来。她那里倒是个借酒消愁的去处,于是叫了辆黄包车直奔一树桂花馆而去。
天空多云,打着团堆积在一起,隐隐透出日头粘稠如酱,四下里一片灰蒙蒙的。
一树桂花馆经过一夜笙歌,现在还未醒来。
水生推门而入,只见守门的大茶壶歪在椅子上打呼噜。厅堂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他踏着鼾声的鼓点上了楼,来到花四宝的房门口,敲了敲门。
等了好一会儿,屋里传来一个声音问道:“是哪个?”
“四姐!是我。”
水生?!乖乖。他怎么这么早来了?
花四宝一个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应了一声:“等下!我给你开门!”
她先去洗把脸,然后坐在妆台前用香粉抹匀脸,拿眉笔勾眉毛。一边忙乱,一边想:
这家伙借口回家陪姨太太生孩子,一去便没了踪影。怎么那么巧?偏偏香竹那个小蹄子刚回来一树桂花馆,说是跟他几个老婆赌气,所以离了竹菊坊,再不回去了。这才没两天的功夫,怎么他就来了?甭问!一定是找香竹来的!
花四宝兀自编排了这些前因后果,结果一下子把自己气个半死。她顾不得眉毛只勾了一半,啪地把眉笔往妆台上一丢,揪起搭在床头的单子裹在身上,腾腾腾地过去开门。
水生被这个半人半鬼的花四宝吓了一跳,还以为走错了房间,立在地上,瞪大眼睛看她。
“有啥好看的?”花四宝没好气道,“这么一大早晨的!哪个女人不化妆都是这个鬼样子!你要找哪个?”
“当然是找你来啊!还能找哪个?你怎么了四姐?”水生被她问得莫名其妙。
嘁!还跟我耍滑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话可你说的!放屁崩坑,板上钉钉!要是找我的,就给我滚进来。咱们有话在先,一会儿你乖乖地待在我屋里,哪儿也不许去!”花四宝挑着半只眉毛说道。
“你说啥啊?我一句听不懂。我本来就是要待在你屋里,哪里也不想去。”
水生进了屋,直入里间,脱了礼帽长衫挂在衣架上,大剌剌地往床上一躺。
“四姐!你这里有大土没有?我要抽一口。”
“你不是戒烟了么,咋又抽起来了?”花四宝被他这个样子搞懵了,不禁盯着他看了两眼,只见他黑黪黪的脸上竟然泛了些惨白出来,仿佛霜打的茄子,全没了往日的神采,心里不由得一惊,“亲哥哥!出了啥事啊?”
“先给我抽一口。抽完再给你讲。”
花四宝去外面烟榻上烤好烟泡,装在烟斗里,回来把烟枪递给他。
水生歪着身子靠在床头上,一口一口地抽起来。
花四宝道:“亲哥哥,你慢慢抽烟吧。我去把那半只眉毛画好。”
水生也不答话,闭着眼睛只是抽烟。
女人去外面重新洗了脸,仔细化好妆,梳好了头,穿上大花旗袍,罩一件貂皮袍,娉娉婷婷地扭回来。
只见水生已经抽完了大烟,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发呆,干瘪瘪软塌塌,好似一摊放了几日忘了吃的荷包蛋。
“亲哥哥,你莫要跟我猜谜。我一猜就中!你今日是来找你的心上人香竹的,对也不对?”花四宝将嘴嘟起来问道。
“乱讲!香竹先生好好待在家里闭关抄经。我没来由的跑你这里找她做什么?”水生莫名其妙地说道。
花四宝一怔:人明明在我这里,怎么会在家里闭关抄经呢?怎么回事?
“亲哥哥!你跟我装糊涂是不是?你那心上人回来好几天了!怎么着?!当我是开大车店的?想走就走,想来就来?告诉你,你今日赶快把她领走,省得老娘腻烦。”
水生焦躁起来:“四姐!我刚打客运码头回来。师娘她们去北京找戏班子,把我儿子正始给带走了。我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我这心里憋闷得慌,就想来找你说说话。你没完没了地乱扯香竹先生干啥呢?这关她什么事?我一句也听不明白。”
哦!原来是儿子被莫桂蓉她们带去北京了。
花四宝这才明白水生为啥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了。
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说道:“亲哥哥,她们去北京找戏班,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大惊小怪个啥?”
水生神情恍惚地说道:“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刚才在码头上的时候,我想摸摸那孩子,一把没摸着,我也不晓得咋回事,就觉得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忽然喉咙一阵哽塞,再也说不下去了。
花四宝还是头一次见他这副怂样,撇嘴道:“瞧瞧你!怎么婆婆妈妈的,哪里像顾先生?”
“去他娘的顾先生。我连儿子都留不住,算个球?”
花四宝叹口气,说道:“亲哥哥,我晓得因为儿子的事,你心里面结了疙瘩,钻了牛角尖,进去出不来了。唉!你这是何苦来呢?要依我说,这个事情还是赖你自己,怨不得别人。你想想,老头子还不是因为你帮着他才能重回上海滩?你早是上海滩的龙头大哥了,老头子比谁都清楚。若是你生生拦着儿子不让走,哪个敢跟你硬来?”
水生低头不语,沉默半晌,说道:“四姐,甭管怎么说,老头子还是老头子,他可以那么想。我不能那么做。”
“嗯,我晓得你这个人。事已至此,那你说咋办呢?”花四宝问道。
“我就是不晓得该咋办,所以才来找你。”
花四宝噗嗤一声笑了,过去一把抱住他,搂住亲个嘴,说道:
“这有啥发愁的?你跟我再生一个儿子不就结了?亲哥哥,你好没良心,把人家撇了这些日子,没抓没落的,人家心里边只是想你。”
水生挣脱出来,说道:“正始那孩子我真是舍不得啊!你是没见他昨夜念诗,咿呀咿呀,叮当叮当,炒崩豆一样,干净利落脆,比学堂里的先生会得还要多呢!你说就我这么个地瓜脑壳,哪辈子修来的福分有这么个儿子?以后上哪找去!”
“嘁!这有什么?”花四宝撇着嘴说道,“不就是唱个元曲么?元曲谁不会啊!你听着:俏冤家,在天涯,数对清风想念他,娥眉淡了要谁画,瘦恹恹羞戴石榴花。听见没有?等我给你生了儿子,我一样能教他!”
“乱讲!乌七八糟的。你们这里的小曲怎么能教我儿子?”
“你说什么?”花四宝勃然变色,噌地站起来,用手指着水生骂道,“现在嫌老娘这里乌七八糟了,早你干吗来呀?呸!好你个顾水生!原来你心里这样看我!你给我听好了:我是个普天下的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占排场风月功名首,通五音六律滑熟,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老天爷眼睛生在屁股上,偏要我在这烟花路上走。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甚闲愁到我心头?顾水生!你给我滚!以后再也不许进我的门!”
花四宝大珠小珠落玉盘的一阵乱骂,劈头盖脸直把水生淋成个落汤鸡,低着头一声不吭。
花四宝过去拉他,如同生了根一样,怎么拽也拽不动,便舞动双手,劈头盖脸在他身上乱打一气,直到累得没了力气,一头扑在床上,拉过枕头,呜咽着哭起来。
水生过去抱她,说道:“四姐!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误会我了。”
花四宝就势撕开他的上衣,用尖指甲狠狠地在他胸膛上划了几个血道子,含着泪说道:“亲哥哥,你好糊涂!我给你生了儿子,能用长三幺二堂子里的曲子教他么?当然要教他念什么古道西风瘦马,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这样的曲子了。”说罢扑在水生怀里,嚎啕大哭。
水生将她搂在怀里,说道:“四姐!别哭了。全是我的不对。你若是看得起我,咱们从此就在一处,真生个孩子。”
花四宝哽咽道:“亲哥哥,我这颗心全在你身上,非要我掏出来给你看么?你瞧瞧我这些日子都干啥来?”
水生顺着她的手指往床边的五屉柜上看一眼,只见上面堆满了一包包的草药,一罐罐的药丸子,一盒盒的西药片,简直像开了药铺似的,吃了一惊:“四姐,你病了?”
花四宝脸一红,娇羞道:“乱讲!哪个病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原来她为生孩子的事情专门去天主堂医院看了医生,检查了一番。医生告诉她,因为她以前打过几次胎,所以现在很难怀孕。她一听就慌了神,问医生有什么办法没有。医生摇头说没什么办法,只能吃些药调理一下,给她开了些西药片。
她赶忙又去看了个中医,那个中医也是这般说,只给她开了些寻常的草药。
她心里焦急,叫来大茶壶和妓女们,让他们帮忙打听有无灵验的偏方生孩子。那些大茶壶和妓女们都巴结讨好她,不管真假,每人都找来了偏方,配了一堆药。就连香竹刚回来没两天,也给她找来几大包草药。所以她的五屉柜就这样变成了药铺。
“那些都是生小孩的药,我天天吃,都成药罐子了。可是光我一个人吃有个卵用?还要你来才行呢!亲哥哥,你若是真心待我,从今日起,就在我这里住下,不要像以前那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等我什么时候怀上小孩子了,我才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