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春土说起美娟来简直眉飞色舞，仿佛在述说一件什么奇珍异宝：

　　原来美娟刚去培训班的时候，说是孝龙的弟弟，名字叫小飞。

　　她头上戴一顶鸭舌帽，神气地歪着个头，从来不摘帽子。嘴里叼着个翡翠烟嘴，拉风扮潇洒，不为抽烟，只为这样可以不和别人讲话。无论谁跟她说话，无论说什么，她只是点点头，或者摇摇头，派头比小王爷还大。学员们都叫她‘鸭舌帽飞阿哥’。

　　那个肖克因为身子单薄，个子又小，虽然大了四岁，可是一点儿看不出来，倒像是她的小弟。学着她的样子也戴个鸭舌帽，歪着个脖子，跟在她屁股后面当小跟包。对她言听计从，整日形影不离。

　　这样过了几个月。

　　突然有一天，美娟穿男子的衣服不耐烦了，觉得还是女孩子好，可以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于是把鸭舌帽摘了，露出一头秀发，插一只香水玫瑰花，穿一条大花连衣裙来培训班。

　　大家一见全都傻了眼，包括沈小乙。

　　他目瞪口呆地问美娟：化装易容这门课程我还没教呢，你咋会的？老天爷，这伪装简直天衣无缝。

　　美娟笑着回答说：我根本就是个女子。

　　这是她在培训班头一回开口讲话。声音脆灵灵的像个百灵鸟，一听就是女子的声音，装是装不出来的。

　　沈小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以前扮男孩子才是伪装！老天爷！怪不得她从来不摘鸭舌帽，嘴里叼着翡翠烟嘴从来不讲话呢！这么些日子天天在一起，愣是谁也没看出来。简直真是个特工天才。

　　肖克这回可傻眼了，鸭舌帽飞阿哥变成了女孩子，咋办呢？他不敢再像以前似的跟在屁股后面，只能躲得远远的。

　　美娟身后少了个影子，总觉得缺点什么，少了很多威风。

　　以前去伙房吃饭，她双手背在身后，潇洒地走在前面，肖克端着两个人的饭菜，屁颠颠地跟在后面。现在肖克躲了，没人给她端盘子了，实在不爽。

　　所以为了找回从前的影子，她只得将秀发盘起，重新戴上鸭舌帽，再扮男装。

　　肖克这才开心起来，歪着脖子，继续屁颠屁颠跟在她后面当跟包。

　　两个人又形影不离了。

　　后来培训班去靶场实弹打靶，长枪短枪冲锋枪机关枪，样样都要学。

　　美娟几样枪轮流试了试，都不喜欢，丢在一旁，只用她自己的左轮手枪打靶。

　　打了一阵子固定靶之后，她又不喜欢了。改打移动靶，从来不瞄准，歪着头等靶出现，抬手就是一枪，百发百中。

　　后来移动靶也打腻歪了，有一天突发奇想，叫肖克去伙房拿了一摞盘子来，一个接一个往天上扔，也是不瞄准，等一个盘子飞到空中，举手就是一枪，盘子应声而碎，变成瓷片，下雪似的落了一地。

　　结果那天伙房里的盘子惨遭血洗，全被她打光了，只剩下碗。

　　学员们谁也不抱怨，反而庆幸盘子没有了。他们暗自发下誓来，从此以后只用碗吃饭。

　　道理明摆着的。想想看，人这一辈子，什么样的饭菜不能装在碗里吃？干嘛非用盘子呢？盘子端在手里多危险？赶上鸭舌帽飞阿哥心血来潮，照盘子来上一枪，别忘了盘子后面还有我呢，可不是闹着玩的。

　　学员们对她的枪法佩服得五体投地，把她的绰号去了“鸭舌帽”，改叫她“神枪飞阿哥”。大家心里嫉妒射击教官韩上云偏心眼，把独门绝技的枪法只教给她一个人。但是敢怒不敢言，担心惹恼了“神枪飞阿哥”，闹不好会落个跟盘子一样的下场。

　　除了韩上云，还有培训班的拳脚师傅，也是偏心眼，把他的独门绝技“十二菩提子”，单独传授给了美娟一个人。

　　这个拳脚师傅来头可不小。他姓高名啸天，本是京城皇宫里的大内侍卫。前清朝亡了以后，被喜欢武功的大帅张作霖网罗到门下。

　　三年前沈小乙与韩上云结伴去北京的时候，住在大帅府里。知道张作霖军营里养着不少武师，便说起他搞特务培训班缺个拳脚师傅，请大帅帮忙推荐。张作霖因为他带来好多英镑，为了表示感谢，便把高啸天推荐给了沈小乙。

　　这高啸天武功盖世，除了拳脚功夫名震江湖之外，更有一件传说中的祖传独门绝技－－“十二菩提子”。

　　这“十二菩提子”在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只是谁也没见过。为什么呢？因为这是高啸天最后的绝招，非到万不得已不会用。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至今未遇敌手，所以这“十二菩提子”从来没用过。

　　传说“十二菩提子”乃是用陨铁打造，每一颗都有核桃般大小，串成一串佛珠模样。甩起来掷向空中，便是一个飞去来兮的铁环，犹如哪吒的乾坤圈。解开搭扣握在手里，便是一件贴身短兵刃，既可以当铁鞭，又可以当铁棍。拆散开来，十二颗菩提子便成了十二颗钢弹暗器，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神鬼莫测。哪个被菩提子击中，身上便如同盖戳子一样留下个血窟窿，血流不止，一命呜呼。

　　这高啸天祖祖辈辈做紫禁城做大内侍卫，世居京城，从没离开过。再加上岁数大了，不愿意去上海。但是跟着大帅白吃白喝了这么多年，又不能说不去。所以磨蹭来磨蹭去，迟迟不肯动身。泡蘑菇泡了快一年，架不住张大帅三番五次催促，这才憋着一肚子不高兴，硬着头皮来上海。

　　等他到培训班的时候，美娟的绰号已经叫开了，谁都叫她“神枪飞阿哥”。高啸天一听便浑身打个激灵。原来他在紫禁城里呆了半辈子，最怕听“阿哥”两个字，条件反射，一听膝盖就发软，忍不住要跪在地上磕头。

　　好家伙！培训班里竟然有个“阿哥”，这还了得？！

　　他禁不住瞪大眼睛盯着美娟看，想瞧瞧她到底是哪里来的“阿哥”。

　　不料这一看不要紧，直吓得他目瞪口呆，七魂跑了八个。

　　只见美娟明眸皓齿，神采飞扬。一下子让他想起来，曾经在避暑山庄看到过一张画，画的是康熙皇帝批奏章，四阿哥在旁边研墨，歪着头看爷爷写字的情景。画上的四阿哥就是后来的乾隆，当时也是十一岁，眉宇间英姿勃勃，透着灵秀与威严，那神气与美娟简直一模一样。

　　高啸天当即在心中叫了声阿弥陀佛，认定了这个美娟是四阿哥投胎转世，不晓得祖辈如何得罪了他老人家，他变成女儿身找他索命，所以自己才会千里迢迢跑到上海！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正眼看美娟，更不敢跟她说话。见面就低头看脚面，或者把头歪在一边看苍蝇。

　　上课教学员打拳踢腿时，谁做错了他都纠正，却从来不管美娟，任她自己胡打乱踢。

　　惹得美娟好大不高兴，心说你这个拳脚师父凭啥不教我？一直想找个机会与他理论。

　　机会来了。

　　有一天，高啸天和美娟在走廊里碰个面对面，躲是来不及了，只得将身子紧紧贴住墙，空出道来让美娟先过去。

　　这美娟偏偏不往前走了，停住脚，立在他面前，直直地盯着他问：高师父，你为啥不愿意教我武功呢？是不是嫌我是个女子？

　　高啸天垂眉垂眼地答道：回四阿哥话。奴才不敢。

　　美娟听他叫自己四阿哥，而且口称奴才，以为他老糊涂了说话颠三倒四，也不去管他说什么，直直地问道：高师父，听说你有一件独门绝技“十二菩提子”？

　　高啸天回答：喳。回四阿哥话。奴才是有“十二菩提子”。奴才家世代相传。

　　美娟便说：那你明天教我这个“十二菩提子”。

　　高啸天弓着身应诺一声：喳。奴才遵旨。

　　哦！不是来找我索命的，原来是要学“十二菩提子”！高啸天擦擦冷汗，心里盘算着：想必是乾隆爷小时候见过高家的“十二菩提子”，只是机缘不巧没有学，所以转世回来学这个。我教会他就没事了。

　　如此这般，从第二天开始，高啸天怀里揣着那串佛珠“十二菩提子”，带美娟一个人到恒泰号后面的一个小院子，将这件独门绝技悉心传授给她一个人。

　　教了足足一年，美娟学会了“十二菩提子”。

　　他们俩在小院里上了最后一次课。不晓得当时发生了什么，美娟跟谁也不说。当天晚上，高啸天便揣着那串佛珠“十二菩提子”逃了。

　　沈小乙派人在上海找遍了，又去北京找，四处找不见人影，不晓得藏在哪里了。

　　说到这里，戴春土感慨一声道：

　　“水生哥，自古英雄出少年。美娟这孩子简直神了！”

　　水生思忖片刻，说道：“既然如此，干脆就让美娟去做恒泰号经理，省得找别人麻烦。大不了把买卖搞砸了，不值甚么，权当扔个盘子让她用左轮手枪打碎了。”

　　戴春土问道：“水生哥，你舍得让美娟去外面闯荡么？”

　　“有甚么舍得舍不得？她整日舞刀弄枪的，比哥哥还猴皮呢，哪有一点儿女孩子模样？就像是匹烈马，只能让她去外面撒欢跑，圈在家里倒憋出毛病来了。”

　　“是。水生哥。”戴春土点头道，“那小虎他们三个人呢？去我的军统六处行不行？”

　　“他们三个是韩上云的人。不归我管。”水生答道，“你得去问上云。他现在是三堂口香主大哥。这事情他说了算。”

　　“我晓得了。我这就去找他。”戴春土答应一声。

　　他心里踏实下来，只要水生不反对，跟韩上云还是好商量。

　　他把衬衫扣子扣上，系好领带，将瓦蓝瓦蓝的西装重新穿上，起身告辞：“水生哥，若是没别的事情，我先走了？”

　　水生挥挥手道：“我没别的事。你去忙吧。”

　　“是。水生哥。”

　　戴春土给水生鞠了个躬，转身下楼梯。

　　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这一趟可算是大功告成，没白来，收获满满：

　　一是得到了水生的原谅，化解了他们之间因杀刘星火结下的天大冤仇。

　　二是水生同意合作航空救国彩票生意，这回终于可以发大财了。

　　三是将小虎、孝龙和杜满月三个神枪手招致麾下，让他的军统六处人才济济、兵强马壮、鹤立鸡群。日后校长谈起军统来，只知道有个六处，处长戴春土，不晓得还有别的。

　　想到这里，戴春土实在得意，觉得脚下一级级楼梯仿佛变成了弹簧，弹得他身体飘飘然起来。

　　他就这样腾云驾雾，好像飞一般走下一层楼梯。

　　眨眼来到拐角处，正往下走，忽听耳边一阵风声响起，吃了一惊，连忙回头向后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空中飞来一条绳索，如蛇一般吐着信子，不偏不斜套在他脖子上。

　　绳索猛地一拉，他立刻感到窒息，登时翻了白眼，扑通一声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