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揣着许吟秋的亲笔信,宁姝心里底气十足。有亲笔信在,这次云江县的钱塘宁总不至于跟许吟秋似的,非要做些什么,才相信她的能力。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钱塘宁并没有质疑她的能力,甚至待她十分客气,客气到宁姝觉得他不怀好意。
比如:
“宁姑娘请坐!”
“宁姑娘想吃什么呀,尽管说?”
“宁姑娘你有要求只管提,就把这儿当自家来看!”
“宁姑娘可有喜欢的?看上什么拿走便是,我替宁姑娘付钱!”
……
县令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也绝不至于对平民百姓点头哈腰的,而且钱塘宁这显然已经超出点头哈腰的范畴,宁姝心头发虚,明里暗里说了好多次不用特别关照她,钱塘宁还是一如既往。来到云江县第三天,宁姝终于逮到一个机会,趁钱塘宁人不在,赶紧招来他身边的心腹小吏问话。
“你们钱大人待人都是如此客气么?”
小吏摇头:“不是啊。”
“那怎么对我……”宁姝有些词穷。这事往深处想便是有利可图了,她身上有银子不假,可钱塘宁一个县令,不至于图她那点银子。除开银子,也就只有她的美色能说通。钱塘宁年逾半百,贪她美色这事……真是越想越瑟瑟发抖。
小吏看到宁姝蹙起眉头,一脸窘迫,知道她误会了,忙小声解释:“那是因为宁姑娘的马……”
“马?”
“钱大人说了,那马是司掌,哦不,前任承天阁掌阁的爱马,一直宝贝得很,谁都不能碰。既然前掌阁能允宁姑娘您带走这匹马,可见您的身份自然不一般的。”说完又朝宁姝挤眉弄眼。
宁姝干干一笑,很是无语。感情钱塘宁待她特殊是看在司烨的面子上,早知这马也是名马,谁都认识,她便懒得带它四处招摇了,弄不好隔几日司烨就跟着寻过来……不对,司烨寻过来又如何?做亏心事的是他不是她,有什么好怕的。若他真来了,她倒是要跟他好好说道说道,南地妹子可不是那般好欺负的!
钱塘宁办完事回来天已微醺,今日他取到附近几个城县的联名信,果然如他们猜测那般,那组织是流窜作案。钱塘宁找到宁姝,将消息一一共享,宁姝听罢有些沉默,转身拿起毛笔蘸墨,于纸上疾书。
目前已有二十七名女子失踪,暂无一人找回。残肢、尸块等,分布于三个地方,由此可见至少有三位女子已经遇害。其余女子下落不明,或仍在那组织手中,或已被出手,卖入娇楼。
写完这段话,宁姝眼眶已然微红,她指尖颤抖,搁下笔道:“这几日我们对比发现那些女子失踪都是因事外出,不是买东西,就是赴约,可见那组织并非随机掳人,很大可能是先设下圈套。以前在我家乡出过一次类似事情,有个年轻俊美的男人四处寻找他的妻子,大家热心,都想帮他一把,帮来帮去,几个姑娘暗生情愫,前后跟他表白心意。没过多久那男人消失,几个姑娘也消失了,我们追寻很久,动用了江湖关系。直到找见那个男人,我们才知他来我的家乡根本不是寻什么妻子,他一直做的就是贩卖人口的勾当。整个组织以他美色为诱,专拐不谙世事的少女。”
钱塘宁轻啧一声:“宁姑娘所言之事我倒也曾听说,所以这次案发我便有留意周围情况,但据调查,并没有人见过什么年轻俊美的男人。”
宁姝摆手:“年轻俊美的男人只是一个例子罢了,失踪女子虽然年轻,但毕竟不是几岁孩童,绝不会随便跟人走的。我还是觉得有人刻意引诱,即使不是男人,也有其他可能。”
钱塘宁顺着宁姝的思路往下想,忽而灵光一现,拊掌道:“我知道了!有可能是老人!女子心善,遇到需要帮忙的,少不得会上前帮扶一把。”
宁姝受到他的影响,一时也豁然开朗:“不止老人,妇孺也能犯案。暗街里的小孩只要给钱,什么事他们都愿意做。至于妇女,十有八九伪装有孕在身,行动不便,以换取信任,博得同情。”
“哎,宁姑娘所言甚是有理啊!可……可这范围太广了,就算封锁整个云江县挨家挨户去查,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等到我们查完,指不定那些人都想办法从哪里溜了。”
宁姝粉唇轻抿,指尖挑起一缕发丝缠绕。云江县目前只发生一起失踪案,那伙人势必不会在此时抽身,很大可能会继续犯案。而因最近失踪案太多的缘故,不少县民听得风声,回家告诫女儿不得上街,即使要事在身,身边起码也跟着五六个家丁保护。如此一来,那伙人毫无所获,如今大抵很是着急,忙于寻找目标。只要着急,那他们的警惕会相对放松,她大可借此机会,混入其中。
打定主意,宁姝对钱塘宁淡淡一笑,道:“我有个办法,或许能行得通。”
钱塘宁心头大喜:“宁姑娘请说?”
“我做饵。”
宁姝话音刚落,钱塘宁脸上的喜色瞬间消失,迅速爬满惊慌,连连摆手:“不可不可,宁姑娘你怎么能做饵?这太危险了!”
宁姝莞尔:“钱大人,我告诉你这办法不是问你的意见,而是我已决定如此行事。不管你赞成与否,都改变不了我。从明天开始,我会换上你们这儿大家闺秀的衣裙,装作寻常姑娘的模样上街。钱大人若有心,大可派几个机灵人暗中跟随。”
钱塘宁仍旧摇头:“宁姑娘,你这……我没法向司公子交代啊!”
宁姝星眸中划过一丝不悦,语气也冷了下来:“跟他交代什么?我与他非亲非故,半个铜板的干系都没有。”
“呃……”钱塘宁欲言又止。
这宁姑娘的话听起来怎么跟小两口闹别扭赌气似的?可他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着宁姝也是个年轻姑娘,又和司烨相识,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他夹在中间委实难受。眼风扫到宁姝一脸郁郁,知道这话题多说无益,便顺了她道:“那宁姑娘,你看这样可好?这事我可以应允,也会派最机灵的下属跟随,但凡事都怕个万一。万一这事中途出了岔子……”
宁姝垂眸:“万一中途出了岔子,我回不来,便让司烨替我收尸吧。”
钱塘宁吓得双眼大瞪,结结巴巴:“这,这——”
见他紧张到脸色都白了,宁姝忍不住扑哧一笑:“我是跟大人开玩笑呢,以我的身手,怎会沦落到别人来替我收尸的地步?”顿了顿又道:“好了,此事便这样定下,明早我就换好衣服去街上。若顺利,当天就能寻到疑犯。若不顺,过几天再另做打算吧。”
说完这句话宁姝便独自回了房间,留下钱塘宁一人像根木头似的拄着,一颗心还在扑通扑通狂跳。
但凡用饵,饵必危险,此事若放在以前,他是千万个不答应,但宁姝有功夫在身,脑子也很是够用,出于私心,他自然希望宁姝去摸那伙人的老底。只不过宁姝的背景他实在摸不透,即使她一门心思要撇清和司烨的关系,御马却不会撒谎。惊雷认主更认生,这是不少人都知道的事,既然马都能让她带走,难说她不是“贵客”。钱塘宁思来想去,既不愿放弃宁姝这送上门的饵,又不愿得罪司烨,末了琢磨出个折中的法子,给司烨写了封信去。
另一边,宁姝在床上辗转难眠。
她知道自己这次行事莽撞,将自己亲手置于危险之中,虽然把收尸说得轻描淡写,可她心里清如明镜,这次真的很可能折在里面。那组织敢辗转多地拐卖良家女子,不消说胆子多大,单单是拐卖的女子中有好几个官户,足以见那组织跟朝中某些大官深有关联。
此次她做饵,运气好是能寻得那些还活着的女子,可至于能不能救,如何救都有待商榷。弄不好上面来一纸文书,将此事掩盖过去草草了事,到时候非但是她,那些女子也会再次陷于其中,得不偿失。
可是……若连她都不管此事,那这案子不知会还被搁置多久,又会连累多少无辜女子流落风尘。所以就算势单力薄,她也要奋力撕开黑暗一隅。她是个没有爹娘的,不想再让更多人尝到骨肉分离的滋味。
想通以后,宁姝长长舒了口气。
除了因任务,双手不得已染的血腥之外,她此生从未做过其他伤天害理的恶事。若上苍真有眼睛,希望此次能佑她救出那些可怜女子。至于朝廷中牵系的其他,她管不了那么多也无暇去管,只能交以天意,让皇上早些重视吧。
指尖不经意掠过腕间,司烨送的珠链此时显得那般冰凉。她几分厌恶地取下来,狠狠掷去床里侧,翻身抱过被子闭上眼睛。只是记忆仿佛跟她作对一般,和他经历过的所有纷纷浮现在眼前。她心跳得厉害,整个人焦躁不已,再次翻身又把珠链捡过来,套回手腕上。
“我只是不跟礼物置气,才不是舍不得你!”她轻声嘀咕着,眼眶瞬间一酸。
一连两天,宁姝一无所获。
云江县说大不大,但满大街闲逛着撞拐子,也是件极看运气的事。眼看这方法行不通,宁姝心里很是难受,多耽误一天,那些女子便多危险一分,一拖再拖,要是再出现尸块,她有很大的责任。
满怀心事地走在街上,之前的担忧与不安一扫而空,她忽然想到司烨,他经手过许多案子,若此案他在,他会怎样处理?用饵他定是不屑的,大抵会综合所有线索一一分析,去发现背后关联。可她自问这方面不如司烨敏锐,捕捉不到暗藏的千丝万缕,既然如此,她的办法便是最合适的办法。
“哎哟。”
一声轻呼打断宁姝思绪,她循声而望,只见斜前方有个大肚子的孕妇摔倒在地。孕妇手臂间挎的篮子里面蔬菜鸡蛋洒得到处都是,她额头冒汗,脸色苍白,极有可能是中暑了。宁姝心头一惊,这天气中暑是会出人命的,再看四周路人无比冷漠,没有一个人驻足,她只能暂时放下案子,朝孕妇走过去。
“大姐你还好么?”宁姝扶住她。
孕妇嘴唇颤抖得厉害,费力咯嘣出几个字:“劳,劳姑娘送我去医馆……”
“好。”宁姝一把捞起她,搀扶着朝前走去。
几个暗中跟随的衙差一时摸不清情况,迟疑着要不要继续跟。直到发现宁姝走得没影了,领头的才打了“跟”的手势。好在医馆就在不远处,他们赶过去时宁姝已经安顿了孕妇。听大夫说宁姝送得及时,不然很可能一尸两命,几个衙差不免也舒了口气。宁姝见孕妇意识朦胧,昏昏沉沉,便小声道:“这大姐劳烦你们花点心思。”
领头的衙差面露难色,道:“宁姑娘,我们的任务是护你周全。”
宁姝莞尔:“我知道,所以我在这里不会走的,你们去寻她家人吧。等找到她的家人,我们再继续之前的事。”
见宁姝说她不会走,几个衙差彼此交换了眼神,将此事答应下来。坐在医馆内,宁姝百无聊赖,看大夫在前台上整理药包。什么甘草、蛇床子、杜仲,宁姝依稀记得它们的轮廓,虽然她对药理不算精通,不过看到药还是有一种异常的亲切感,很容易就想起顾清风。顾清风年长她十二岁,脾气又好,她从小围在他身边转,自是耳濡目染。若非三哥对药如此痴迷,她在毒上面也不会有如此造诣。
即使当年她单纯得很,最初选择毒只是为了有机会和顾清风一较高低。
“唉……”
正在研药的大夫听到宁姝叹气,笑着摇了摇头:“你们年轻人啊,老是喜欢叹气。叹得多了,身体也会不好的。我就常说我儿子,遇到什么糟心事多想想开心事,心头那道坎就过去了。”
宁姝略是一愣,知道大夫是好意,也就笑了笑,没说话。
大夫又道:“你救的那孕妇脉象挺虚的,像是有孕期间没有好好调理,这孩子能不能生下来,真不好说。”
宁姝蹙眉:“可是我看那大姐身子骨挺壮实的呀?”
“嗨,那些山里的村户整天上山砍柴,下地种田,哪个不壮实?都是面条、馒头给塞的。要来我这里摸脉啊,我保准他们脉象也好不到哪里去。更何况那位是孕妇,女子有孕期间最是金贵,一定要好好调理,否则生产以后会落下病根的。姑娘,我说这话可不是危险耸听啊,你要记在心里,万一哪天也嫁人了有了好事,可千万对自己好些,婆家的燕窝、人参老母鸡之类的,不能省!当然,凡事得有个度,也别吃多了。”
宁姝咬了咬唇,大夫后面的话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倒是注意到他说“女子有孕期间最是金贵,一定要好好调理”。这点顾清风也说过,而顾清风当时还说,不管穷人家还是富人家,只要女子有孕,都会好生对待。既然如此,那这孕妇身怀六甲却独自一人上街买菜,身子还虚得很,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想到这里,宁姝蓦然起身,朝里间走去。那大夫看宁姝一脸沉重,也不晓得她是怎么了,无心多管,索性低下头继续研药:“唉,现在的年轻人哪……”
此时里间的孕妇仍是浅昏迷中,脸色虽然比之前在街上好了些,可依旧没几分血色。宁姝若有所思,挽起她的衣袖往上看,一道道青紫的血痕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宁姝忐忑不安,“是你丈夫待你不好,还是你身不由己?”她低声喃喃,孕妇毫无回应。
正考虑要不要将此事告知钱塘宁,一个男声突然从前面传来:“大夫,我媳妇在哪儿?我听说她在街上晕倒了,她现在怎么样?孩子怎么样?”
大夫放下药碾绕出前台,引着男人往里间走,边走边道:“你媳妇暂时没啥大碍,不过这次回去得好生调养了,否则生产之时,很容易出事啊。”
看到帘子被撩开,宁姝快速放下孕妇的衣袖,佯装帮她擦汗。男人看到宁姝明显一愣,问道:“这位姑娘是?”
“哦,你可得好好感谢这位姑娘!是她送你媳妇来的。”大夫捋着胡须笑,“这年头还是好心人多。”
“啊,多谢恩人!”男人当即跪下准备磕头。
宁姝回头,目光落在那男人身上。他肤色黝黑,头上扎着沾了泥土的毛巾,指甲尽是黑垢,看起来是个朴实的庄稼汉。不过孕妇身上那么多伤,宁姝很难卸下防备相信他,便略一点头:“大哥客气了,快起来。”又道:“这段时间天气太热,大姐身怀六甲,最好还别让她单独上街,很是危险。”
那汉子连连点头:“姑娘说得是,唉,我也不让她上街的,哪晓得她偏要去买菜。”
宁姝心里咯噔一声,这庄稼汉的话未免太假了,他若真是种地的,媳妇又何必冒着中暑的危险从村里过来买菜?难道,这大姐是被卖给他做媳妇?宁姝侧目朝孕妇看去,这孕妇的脸发肿,五官显得挤迫,不过只要仔细去看,不难发现她皮肤细腻。加之方才宁姝检查她手上的伤时触摸到她胳膊的肌肤,也是很细嫩的,绝不是村里那些干惯农活的姑娘,那面前这个庄稼汉,不是贩卖人口的一员,便是万恶的买家。
宁姝双眸微敛,蜷紧十指,很想直接逼问眼前的男人。只是理智告诉她得忍耐,不管这人是人贩子还是买家,于整案来说都是九牛一毛,触动不到背后根基。她深深吸了口气,决定将计就计。
“现在天色也不早了,大夫迟早要收拾回家的,不知大哥你家在何处,等会儿我的下人来了,好让他们送你们回去。”
庄稼汉明显一愣,慌张摆手:“不用了,多谢姑娘好心,乡下地方脏,怕污了你们的衣服。而且我家很小,容不下太多人。”
宁姝唇角微翘:“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我与大姐有缘,路上遇见了她,如今自是该送她回家的。若是大哥家小容不下太多人,那我扶大姐回去也行。”
“这……这可怎么使得?”
宁姝越发温柔:“怎么使不得?我爹爹是京都的盐商晋长随,他从小便教导我要心存善良,遇到需要帮助的人要出手相助,这样才能福泽绵延,佑我族子孙后代。”
大夫眼睛一亮:“哟,那还是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了!我就是说姑娘心地如此的好,可见得家教绝不一般,原来姑娘是东淮第一盐商晋长随的女儿!”
宁姝指尖轻拂鬓发,浅笑盈盈:“大夫真是客气了,东淮第一盐商都是大家互相恭称而已,爹爹常同我说这名头太响亮,他担不上。”
“哎,什么担得上担不上的?谁不知道盐这玩意儿是老百姓命门哪?晋大官人心好,不管天灾还是高税,从不坐地起价,我们心里都亮堂着,记他的好呢!”
宁姝掩唇一笑,借着空当眼风一扫,发现庄稼汉目中神色复杂,正在琢磨什么,心里顿时有了底气,放下衣袖继续道:“爹爹若是知道大家心里都记着他,一定是万分高兴的。不过……”
“不过怎么了?”
“不过爹爹要得知我没有送大姐回家,少不得会斥责我办事虎头蛇尾,不如我姐姐晋式薇。”
听到“晋式薇”三个字,庄稼汉忽然一个激灵,双手捏成拳头。宁姝注意到他的反应,不免心中冷笑。晋式薇是晋长随最宝贝的女儿,也是这次失踪案中身份最高贵的女子。如今这庄稼汉脸色都变了,那这件事他绝脱不了干系,不说参与,至少也知道情况。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庄稼汉开口问。
宁姝平静回:“晋小柔。”又蹙起眉头:“都怪我是姨娘所生,连字都不能同姐姐一样。”
大夫看宁姝这一脸郁郁,连忙宽慰:“晋姑娘可要看开些,字什么的,都是老祖宗规矩,只要晋大官人待你好不就得了?”转去看庄稼汉:“你也别拄着了,晋姑娘好心帮忙,这跟天上掉馅饼似的,不接着迟早会遭天谴啊!富贵人家都兴帮忙攒福分,你咋这不懂事儿呢!”
庄稼汉仍旧有些踌躇,目光落在宁姝脸上,见她温婉可人,笑容恬静,正静静盯着自己看,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那实在是麻烦晋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