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夏颔首道:“我请诸位大人来,正是商议此事,请各位大人立即书信通知各位被调出京的大人火速回京。马大人在朝中声望卓著,身在吏部,亲手提拔携扶的官员极多,应立即联络属臣苦谏,务必要让皇上彻底打消这个荒唐的念头。”
“至于老夫……”刘大夏淡淡一笑,目光闪动着道:“老夫就盯着他夏琦,倒要看这毛头小子,能在老夫面前玩出什么花样!”
刘大夏对夏琦忌惮日深,唯恐夏琦野心勃勃,一旦手握重兵起了横扫天下的野心,那将造成无边杀戮。
他在兵部多年,军中有不少当年亲自提拔的亲兵、裨将,如今都是一方的将军,皇上要调四镇总兵进京,交予杨凌统帅,刘尚书已打定主意,要安插几个人进去,到时弄出点不大不小的事来,做为兵部尚书,他就有资格、有借口率众将上书,请皇上收回军权。
这些打算,纵是多年的好友,也便相告,他自然要含糊过去。
王鏊也是反对解禁的。在他想来,解禁通商易滋生官员贪腐,从而不利吏治清明,易使富户大族追求异域奇巧之物,从而更生靡奢之风。而禁海拒商对大明却没有什么损失,天朝上国物阜人丰,何求于异域番邦?
只是他的态度却不及一众老友热烈,尤其见他们对一个毛头小子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中颇不以为然,当下敷衍着与几位大人又议论了一番便起身告辞。
王鏊出了兵部上了自己的官轿,阖目沉思,总觉得几位尚书和以夏琦为首的内廷势力如此针锋相对,其实最大的畏惧还是担心宦官势力因此膨胀得不可控制。在王鏊心中,对宦官也没有什么好感,可是想到若是双方以解海为武器,彼此争执起来,朝堂上难免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他掀开轿帘,发现已到了礼部门前,不由心中一动,连忙踢了踢脚踏,说道:“停轿,停轿!”
王鏊想到今日王华尚书也是站在焦芳一边支持解禁的。王华的人品和才学他十分欣赏,王鏊始终想不通以李东阳、王华这样德高望重、品行兼优的朝中元老,会迫于形势,屈服于杨凌的压力。
他与王华私交不错,是以想开诚布公与王华学士谈谈,了解一下他的真正想法。
门房传报,王尚书闻讯忙亲自迎出门来,将王鏊接
进府去,着人送上茶来,笑道:“震济先生许久没有登门了,今日前来,可是为了今日朝议海禁一事?”
王鏊呵呵一笑道:“尚书大人,我也瞒你,此来正是为了此事。解禁通商嘛,有利有弊,开有开的好处,不开有不开的好处,我也不为己甚,只是今日廷议,焦大学士等人分明是有备而来,王尚书显然也是知情之人呐,你我是知交好友,还望你能为我指点迷津,以开茅塞。”
王华笑呤呤地正要答话,礼部鸿胪寺卿温则安急匆匆走了进来,见了王华立即揖礼道:“启禀尚书大人,下官刚刚得到消息,日本国文龟国王特使团已到了沧州,克日进京代表日本国王拜谒天朝上皇,日本特使已多年不与我朝往来,该以何等礼节相待,请尚书大人示下!”
王鏊一听,霍地一下站起,袍袖卷起茶杯,一声打得粉碎。
刘大夏布衣轻袍地将同几位挚友送出大门上,大步流星正欲赶回,还没走到中堂,后边一声大吼:“圣旨到,兵部尚书刘大夏接旨!”
刘大夏愕然回身,只见四名锦衣卫校尉簇拥着一个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手托圣旨,雄纠纠气昂昂地冲进兵部大门。刘大夏不知刚刚停了朝会,皇上有什么旨意匆忙送到,急忙迎了几步,一撩袍襟就地跪倒尘埃,恭声说道:“臣刘大夏接旨。”
王猛瞪起绿豆眼看目的地自己这位本家老大爷,咳了一声,煞有其事地打开旨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刘爱卿,朕闻大明海图昔年自陵迁送京城,藉没于兵部库房。朕欲对我大明海域有所了解,今着王侍卫去取,晓谕爱卿和有司衙门官员周知。”
他识字不多,但是记性过人,只须听人念过一遍,就一字不差地记在心里。
刘大夏听了大吃一惊,定了定神才道:“回复上差,郑和海图已遗没多年,无处查找。”
王猛嘿嘿一笑,说道:“大人放心,皇上也猜到几幅海图查找起来一定不易,大人公务繁忙,想必也没心思帮着找这东西,这事儿就不劳您操心啦。来人呐,兵部武选、车驾、职方、武库四qing吏司的库房,从即刻起接管彻杳,不翻出郑和海图来,今晚上就住在这儿啦。
:刘大夏忍住气道:“今日朝会,皇上已说过解除海禁之事非东瀛倭国来朝便暂且搁议,为何突然意欲寻找海图?本官马上就进宫……就去豹房见皇上。来人呐,守住兵部衙门,不许任何人擅入!”
一队官兵匆匆奔出,横在中堂大门前。不过兵部衙门是京师六部常设衙门,驻守的兵丁并不甚多,人数远远不及刘大棒槌带来的人马,而且对方又是皇差,这些士兵不免有些胆怯,气势上顿时弱了几分。
王猛厉声道:“皇上富有四海,要看看自己疆土的海图有何不可?刘大人有所不知,日本国文龟国王已遣特使进京觐见,皇上要看海图,正是为了心中有数。本钦差连三大学士的马腿都打得,还怕你这兵部衙门的士卒拦路?统统给俺闪开!”
刘大夏闻言恍然大悟:中了计了!原来夏春秋在朝中发动的蓄谋已久,那般激烈的朝议根本就是一个幌子,就是为了要把自己等人引入彀中,‘朝贡祖制’才是他们有十足把握的致命一击!
刘大夏悲愤地白须飘飘,大势去矣,自己等人在朝堂上信誓旦旦,只要日本国遣使朝拜,刚同意解禁通商,开放四海以纳八方万国。如今还有什么话说?
刘大夏紧了紧双拳,想到解禁通商开放四海必须有大商船和强大的水师,而大明自禁海以来百年,能造大船的式匠已廖廖无己,若毁去海图还有阻止皇上的最后一线希望,态度立即又转硬了起来。
他轻蔑地看了王猛一眼,把长臂一抛,素袍布履往门前一站,须发如银威风凛凛恍若天上神将,赫赫大笑道:“解海通商,祸国殃民,老夫在此,谁敢进去?”
王猛也是受过文学熏陶的,虽然笨了一点,但是跟着夏春秋这么多年也明白他的心思,要不然他真的没有才能下春秋,也绝对不会把他升到自己心腹的位置,就算他对自己一心一意没有本事,自己也绝对不需要。
他立即大喝道:“放屁!皇上亲口说过,大明海域亦是大明江山!大明将士守土有现,守海亦有责!你身为兵部尚书,却一味鼓吹禁海,使俺大明从此丧失海权,萎缩在陆地之上。
小小海盗竟令你这百战老将畏之如虎,真是外强中干。大明帝国扬威四海的机会就此成为泡影,再过上百年,俺大明工匠连能出海数里的船舰都造不出来了,你就是千古罪人!还自以为是为民请命,冒昧透顶!岳武穆碑前白铁铸就奸佞像,一跪就要上千年,俺看给你刘大尚书铸个像,长跪在三宝太监像前也不为过!”
刘大夏一听气得脸孔酱紫沁血,他是堂堂兵部尚书,就连弘治帝见了他都客客气气叫声先生,如今却被一个小小锦衣校尉如此痛骂,甚至把他比成秦桧那个千古奸臣,简直是奇耻大辱。
刘大夏大吼一声,猛地踏前一步,戟指嗔目,厉喝道:“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如此侮骂老夫你你……”
王猛看他环目暴睁,须发似炸,心中也有点害怕,连忙喊道:“奉圣谕,寻郑和海图,刘尚书违抗圣旨,出面阻拦,把他给俺拉到一边去!”
当下两个小校按刀上前,就来扯拿刘大夏。刘大夏一身武艺,焉肯被他们所制,他今天是毛了心,非要硬抗圣旨。不料他双膀一挣,其中一个年纪不大的小校手臂竟变得绵韧如蛇,攸地避开他的力道缠绕上去,在他上臂麻筋上不着痕迹地一点,一条臂膀顿时没了力气。
刘大夏弓马娴熟,可是江湖人的短打功夫并不在行,这个身手又实在高明,在旁人眼中看来,根本不觉丝毫异状。倒似刘大夏倒绷双臂主动就缚一般。
那小校如法炮制,另一条手臂也没了劲道,待他双臂稍解,双手已被那对小校紧紧反扣住,动弹不得了。
刘大夏几曾受过这种待遇,一时心灰若死,只觉一生效忠大明朝廷,想不到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尸骨未寒,新帝竟然如此对待自己这老臣。试问这莽撞校尉,若无正德口谕,岂敢如此对待自己?
刘尚书老泪纵横,眩然泣道:“罢了,罢了,放开老夫,老夫立刻去见皇上,告老还乡!”
吏部尚书马文升受到的待遇也不比刘大夏强多少,他回到府中,拟了个单子着人去将单上所列的朝中大员请回家中商议对策。然后坐下给韩文写了封亲笔信,将京中所发生的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叫他暂且搁下北疆互市事宜,立即飞马回京。
他将密信加了火漆,还未等着人送出,皇上圣旨就到了。圣旨说日本国特使来朝,皇上下旨鸿胪寺比照安南、高丽、爪哇等不征之国朝贡礼制接待,同时皇上已决定就开放海禁、共同剿灭倭寇事设大使与来使商谈,并提及一堆内外廷官员名单要马文升更迁职务,以充使者。
马文升只听了日本国使者来大明觐见就知不妙,自己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再看那圣旨上所列的官员名单,尽是今日朝议时投焦芳一派赞成解除海禁的。有这么一帮子人,岂能不干出丧权辱国的事来?
马文升断然拒绝遵旨调迁官员,意欲去寻皇上论个公道,那传旨太监阴阳怪气、冷嘲热讽,马文升忍了一肚子气赶到豹房,不料却吃了一个闭门羹,皇上根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