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苁再次回想起那天夜里,依旧会觉得就是从那天夜里开始的,所有的事情都开始后支离破碎一发不可收拾,整个叶家,皇后以及她自己都在缓慢地走向一个无法预料的结局。
那天夜里,小侍女带着些许的颤抖的音线对着谢苁道:“驸马爷不知道怎么回事,私自去烧了南蛮俘虏的大营,大火从城墙根上烧了起来……如今都还没有熄灭!”
谢苁听闻过后的第一反应便是走到那门口披上衣服,才一打开门,便见到漆黑的夜幕下那城墙边上的那一处如今已然是火光冲天,半边天幕上已经被红色的光芒染过一般,那上边还飞舞着点点的红星乱紫烟,缓缓的飘动飞到那夜空上去,连吹过来的风都夹杂着木头烧过的焦味。
永安一十四年春,大军撤离沧州,途径长洲。是夜,城头大火,火光绵延,南蛮俘虏亏损五千,死之过半,上大怒,问其故。原当朝国舅驸马叶安炎纵火行凶,此态突然,朝野震惊。审问驸马,神识清明不曾有醉意,唯独一语不发,问其左右也不知其故,此为悬案。《大煊王侯纪叶氏》
就在谢苁凭栏而望,瞳孔里映照着那火光之时,心里觉得这件事做的着实壮烈。她一直认为这世上所有的冲动都是有理由的,绝不是一般人想的想如何便如何,而是久积怨于心一发不可收拾,可是她也实在是想不通,此时对于叶安炎来说究竟是有什么让他厚积薄发的,他有妻子,有父母,还有一个大权在握的姐姐,一辈子安享在富贵荣华里,不能参政自然也没勾心斗角来让他忧心。
她心头微微一动,突然想起那一日,她对着叶安炎道谢,叶安炎对她道:“你无需谢我,我与言歌的帐没有算清,如今便算是偿还吧。”她那时十分仓促没来得及细想,今日重到心头细细一想,却突然觉得其中似乎大有玄机,莫非叶安炎是对言歌身死有愧意?
若是这般,看来她最好还是要去见一见叶安炎,趁着他还没有死的时候,他做下这般惨烈的事情,自然就没有打算过全身而退了,只是也不知道现在他去了哪里,于是便回过头对着一边上的小侍女道:“驸马爷现如今在何处?”
“君上派人把驸马爷送去了济福寺里边看押,还在审问,”那小侍女倒是打听的清楚了才过来回谢苁的,“说来也奇怪,驸马爷放火烧了城门加上俘虏住的地方,之后便也没跑,等黄将军派人过去时他依旧在那处,手上拿着火把。”
“他可曾说了什么了?譬如一些不大相干的话?”谢苁转过身看着那小丫头问道。
“没……听说那之后,他一言不发任凭处置,貌似听有的人说,那时是在笑的,一边哭一边笑……不会是病了吧?或者是中了邪?”小侍女也没有少见识过这般场面心里也有些害怕,抬头却见谢苁低下头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补充道,“这样的事,娘娘还是别理会了吧,怪叫人害怕的。”
谢苁很想不去理会,只是心头上老是笼罩着一层不安之感,那种感觉就如同午夜梦回时被床被底下的硬物隔着辗转难眠一般,而就是在这时,她心里微微动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动的好没个理由,想起来也会叫人生出一身冷汗来,她怀疑,当年言歌身死或许别有洞天。
就在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忙着救火之时,却没有人顾得上别处,俘虏是每一场战争中都会出现的那么一群人,他们表示了一个国家的失败也代表了一个国家的强盛,而且这帮人,杀不得,全天下的目光都会聚集在他们身上,由对待他们的态度上来评价一个君王的德行。
安容读过的书是比所有大煊的皇帝读过的还要多的,他一向觉得以德服人才是最上乘的计策,故而对待那些俘虏十分宽厚,今日却叫叶安炎一把大火烧掉了大半,自然震怒,又问不出个所以然,再加上叶安炎不是旁人,当朝国舅,皇后的弟弟,加上叶家这一层,更加危险了。
就在谢苁坐在自己的房间时,突然听见窗台上有异响,这异响有些许熟悉,谢苁忍不住推开窗台却见那外边的树上立着一个人影,缓缓的转过头来,不是别人却是阿九,对着谢苁道:“阿九见过娘娘。”
“可是为了你们家公子的事来的?”谢苁问道,“但凡能帮的本宫或许可以帮衬着些。”
“公子要见娘娘一面。”阿九淡漠的声音在空气里缓缓的飘进了耳朵。
整个长洲城的夜色,如同那年一般无二,皆都是一片浸润在水底的寂静,晚风带着边塞特有味道缓缓吹到人的跟前来,就如同一杯陈年旧酿,在这一刻重新被打开瓶盖酒香四溢一发不可收拾的有了醉意,有了醉意才会做醒时不敢做的事。
在一座葱葱郁郁的古寺之中的某一间厢房内,晚间透过的稀薄光亮照在斑驳的墙上,他疲倦的靠着那面墙,似乎是累极了闭着的眼睛微微抖动,外间是一层层的重兵把守着,他如今是个罪人。
就在这时候突然听见外间有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睁开了眼睛,他就知道堂堂一个贵妃要进来必定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他要留下的几句话如今眼下定然只能托付给她。
那门果然开了,来人并没有提着灯笼,一是灯笼太过于显眼若是被人发觉麻烦可就大了,她应当是极不喜欢同着他们叶家的人有什么牵连,除了恨意,也没有其他了,二来只不过是她不想,不想看着先前趾高气昂的国舅爷如今成为阶下囚的样子,叶安炎对她有恩,恩情不能不报。
她穿着一件并不打眼的斗篷,戴着帽子,才一进来,便看见叶安炎缓缓的站起了身,对着她道:“你来了。”话音落后,却是温良一笑。
“本宫知道你心里一定知道本宫会问你为何要做下这般滔天的罪过,一定觉得这个问题很是俗气,”谢苁缓缓的伸出手摘下来带着的帽子,露出自己的面容来,“可是本宫也是个俗人,不能免俗,觉得公子你此番行为太过于惊世骇俗,不能理解其中滋味,这场大火,不知道公子你究竟是为何人而烧?”
她期许着,期许着他说出言歌二字,这些年,她一直都不能撼动叶氏分毫,自己觉得是辜负了言歌,是她无用不能为言歌的死讨回一星半点公道,如若有一个人还记得他肯为他做点什么她自然是欢喜的。
却听见叶安炎低头沉思道:“你问我为谁?你问的很好,这世上,我觉得只有你我才是真正懂得彼此的,故而我想在死之前见你一面。”
谢苁顿时感到困惑,她懂得他?不知道她是哪里给他的错觉,她一点也不知晓他的心里边究竟藏着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他居然说她懂得他,不禁开口问道:“我只不过是深宫的一介妇人,如何懂得你?”
“当年长洲城里,埋葬的其实有两个人,一个,是你那时的毕生所爱,一个是我的毕生所爱。”他苍白着脸色回过头来对着谢苁清冷的一笑,那笑容里藏着他这辈子埋在心底最最隐晦的秘密,他从前绝口不提任其埋在风烟过往里的,唯一情事,“我曾经喜欢的人,为了送走我同言歌,自己孤身一个人前去引开了追查的南蛮人,死后的尸身还被悬挂在长洲城的城楼上,那一天全城的难民都逃出了城都觉得她是有着菩萨心肠的人,是上天派下来救人的福星,只有我知道,她不过是一个傻里傻气的人罢了。”
叶安炎觉得有些口干,便随手倒了一杯清水到杯子里,眼里带着嘲讽,道:“我那时年少,我以为心疼,过段时日便好了,我日日都是那么安慰自己的,因为一闭上眼睛便是那个人,闭上眼睛,才可以看见她。”
谢苁轻轻的叹息了一句,那段时日,她病卧在听雪宫,一闭上眼睛便是言歌,她老是做噩梦,梦见言歌一个人死在长洲,连个陪在身边的人都没有,她日日夜夜都恨得牙根痒痒,辗转无法入眠,忘记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它需要一个人的心从最初的炽热跳动慢慢的变冷,变冷了也不算是忘记了,因为你还是因为那个人变冷的,须得变冷了之后又在红尘里发热,这才算真的忘记了。
“对不起。”谢苁思量再三,踌躇着开口,她为她自己的无知道歉,当年叶安炎成为驸马这件事是她为了报复叶家想出来的主意,却不知道叶安炎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情殇,如今再提起时,她觉得自己确实在某些时候太过于恶毒了。
他却不在乎,淡然道:“这并不算什么事,过去的过不去的皆都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了,我今夜这一把火,是为了当年的那人报仇的,纵使千刀万剐,我叶安炎也绝对没有一句怨言。”
如今再回想起年少时,活在记忆的,不过是那人红袖一舞,白衣清唱,脉脉一水间,一点幽情动,如今红颜白骨,终知这辈子是忘不掉的。
“我找你来是想同你说说,当年言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