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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回 苏醒

龙与汗 阿武主公 7796 2021-08-05 19:10

  阿武乱醒来之后,只是坐在那里,一身冷汗。

  他不知道梦里看到的是什么,但很真,真到令他害怕。

  那些画面不像是梦,更像是回忆,一份藏在心底很久很久的恐惧。

  这显然是一段死亡经验。

  但除了常城之死,他哪还会有什么其他的死亡经验?

  阿武乱苦苦搜索着自己脑海里的记忆,找不到答案。

  环顾四周,他发现自己坐在一个漆黑的旷野,耳朵里只听到温柔的水波声。

  揉揉惺忪的双眼,抬头再看,便发现其实倒也没那么暗。云层不时透出的稀微月光,让他勉强可以辨识周围的状况。

  他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芦花被子,睡在一株柳树下。又枯又长的柳枝随着夜风轻轻摇动,几乎结冰的露珠不时从枝梢落下来,在草上打出雨点般的声音。

  阿武乱吸了一口又湿又凉的空气,同时伸了一个满足的懒腰。

  现在,他觉得自己真的是睡饱了,而且肚子饿得不得了。于是爬了起来,想找点吃的,顺便搞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这里是河岸,从两边整齐堆垒的人工石岸来看,很可能是大运河。树的另一头,一人蜷缩在被子里,仔细一看,底下露出一只小小绣花鞋,尖削的鞋面沾满泥土。

  是个女人,睡得正香。

  阿武乱静静端详着这个女人熟睡的脸庞。

  甄雨茉。

  女人的名字似乎不必经过思考,就自然而然随着眸子美丽的玛瑙色一齐飘进阿武乱的思绪中。

  甄雨茉的脚边有一堆熄了的火烬。再过去一点,另一株柳树干上,系着三匹低头休息的靺古马。旁边一张竹担架上,一个胖男人背靠柳树干,围着厚棉毯,打着混浊的鼾声睡着。当然了,他也很快认出,这人便是开水门放自己入城的那个步兵队将。

  除此之外,附近再没其他人了。

  “多奇怪的组合?”阿武乱心里嘀咕着。“发生什么事?为什么我会和他们睡在荒郊野外?”

  胖队将的身边堆着用一大块青油布覆盖着的行李,因为饥饿而变得锐利的嗅觉告诉他,里头肯定藏着食物。

  他走过去,急急翻开油布。衣物之间,果然看到一个用白粗布包覆着的、已经被切掉三分之一的圆锅形粥块。粥块缺口里放着一小包荷叶,溢出酱汁的香味,打开一瞧,原来是些腌榨菜。

  阿武乱见了不禁大喜,立刻拿起白布里的薄竹板,在粥块上划下一片,抓起一小撮腌榨菜,津津有味地配着嚼了起来。

  这粥块是鸣凰村妇特别准备的。她们将煮好的糠粥凝冻成可以携带的粥块,饿的时候切片吃,平常穷农家都这样果腹。那腌榨菜味道虽咸,配上愈嚼愈甜的冷粥块,倒融合出一种意想不到的清新滋味。

  这种东西是穷人的粗食,阿武乱不喜欢吃,甚至从没吃过。但现在吃起来却觉得比以往吃过的任何东西都香。

  他一连吃了五片,才感到半饱。那粥块快被他划完,榨菜也几乎吃光了。肚子一满足,口也渴了,他用袖子往嘴一抹,朝着水声潺潺的河边走去。

  看到那满头的白发,他整个人呆住了。

  河面倒影里的自己,散乱丰沛的白长发取代了原来脑袋上那颗黑色发髻,看起来如此陌生,仿佛是另外一个人了,然而自己的灵魂却确确实实正活在这陌生的模样中。

  “没死?…不可能,我是死了啊。至少死过一遍。”阵亡的情景在脑海里清清楚楚地闪过,他不觉抚摸胸口当时被巨锤击中的地方。

  没有一丝痛楚,也没有一点痕迹。

  肋骨一根一根清楚排列着,连瘀青也没有。

  死过的痕迹,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为什么还活着呢?从阵亡到刚刚醒来为止,中间这段时间的我到底发生什么事?现在的我到底是鬼是人?是还魂了吗?”

  鬼是不需要吃东西的,也不应该是温热的。他仔细检查自己的身躯、四肢,确定自己的确是个活人。

  “那么,度苍生,须搜龙;冲天下,行安逢…这十二个字又是什么意思?”这段短签深植在脑海,像是被下了咒一样,片刻便要浮现一次。“还了我的魂,就是要我去干这件事情么?要不然,为什么满脑子就想往行安京走呢?总觉得去那里是目前最重要而且唯一要做的事…还有,雨茉和这胖子为什么也睡在这里?他们也要去行安京?”

  阿武乱低下身去,准备喝点河水解渴,从水面的倒影上,他发现自己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微微发亮的东西。

  在这样的黑夜里,会亮的东西格外引人注目。

  一块白玉。

  把这块玉捧在手中端详时,一种奇怪的感觉从阿武乱的心头流过。

  一种明明很陌生却又很熟悉的感觉。

  这是一块肥润如脂的白玉,系在一条已经严重褪色的古旧五彩丝线上。整块玉雕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龙,雕工非常写实,而且不可思议地细腻,龙头、双角、肉须、毛发、鳞片、背鳍、爪子无不刻画得清清楚楚;头在上,尾在下,蜷曲奋起于祥云之间,顾盼自雄,像活的一样。

  令人惊奇的是,那玉龙的肉须及后爪似乎隐隐发光,要不是四周漆黑,否则根本看不清楚。

  乍看像是萤火般微弱的光,盯着看久了,阿武乱便发现这光没那么简单,它其实是红光、黄光、蓝光、白光、黑光交映而成的。

  阿武乱猛然一惊。

  这五色光,他看过的。

  在刚才那个梦的最后,他看到过;常城之战里,在那两个靺古武将的金弓和金靴上也看到过。

  愈看愈糊涂了。捧近再细看时,却闻到一股香味。

  或许说“闻”太轻描淡写,那是一种“看得见”的香味!

  香气似乎是与五色光一起流动的,换句话说,光的本身就是香的。他嗅了一下,光气一进鼻孔,五脏六腑立即酥软舒放,全身上下有说不出的畅快,全身病痛仿佛一扫而空。

  “西水关一战,我应该死了。而现在身体居然丝毫无恙,难道跟这发光的香气有关系?”他又深深吸了一口,再度确认了它的疗效,忍不住赞叹:“宝贝!真正是件宝贝!”

  “啥宝贝呀?”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身后说。

  阿武乱回头一看,甄雨茉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她全身裹着被子,坐在柳树边的大青石上。

  “妳…啥时候醒的?”

  “早醒了呀。”

  “刚刚看妳还睡得很熟的。”

  “本来是睡熟的。但某人东西吃得滋滋响,就被吵醒了。”甄雨茉坐起身来。“饿死特啦?”

  “上回吃东西,像前辈子的事。”阿武乱满意地抚摸自己的肚子。“这啥地方?”

  “今天早上离开鸣凰村,赶一天的路。现在到底是走到哪里我也不晓得,石队将可能比较清楚。”甄雨茉被子裹着身体,像个大粽子一样晃到阿武乱身边,继续说:“昨天半夜,有人说靺古兵到邻村抓人,鸣凰村是不能待了。我想反正常城破了,大家都没了去处,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要去行安京,就干脆一起去。而且石队将讲呀,行安京是皇城,是皇上住的,有重兵把守的,靺古兵肯定打不下来,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而且不算太远,沿大运河向南一直走个几天,就可以到了。”

  “行安京…”阿武乱又开始喃喃自语。“度苍生,须搜龙;冲天下,行安逢。”

  “到底是啥意思呀?你醒着说,昏迷的时候也说,像打灯谜一样,老难猜的。”

  “我不知道。这十二个字不晓得啥时钻入了头壳里,想忘都忘不掉。”阿武乱用力搔着白发。“现在,我就只想去行安京,别的事好像都不重要了。”

  “你呀,真是老麻烦的!”甄雨茉从被子里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撩起一缕阿武乱垂在肩上的白发。“不过呀,我觉得老奇怪的,为什么你的头发一下子白了?”

  “我也感觉很奇怪…妳知道吗?”

  “我哪能晓得呀?这得问你呀,只有你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事吧?”

  “我以为自己在西水关被打死了…然后就在刚刚醒来了,中间发生什么事,一点印象也没有。妳呢?妳知道多少?”

  “也只比你多一点点。”

  接着,甄雨茉将她在西水关看到阿武乱怎样跟靺古人奋战,自己怎样逃出常城,怎样救了石双牛,怎样逃到鸣凰村,然后怎样傻傻回去常城收尸,却遇上了两个靺古兵,然后白发版的阿武乱再度出现,怎样杀了他们,最后是她费了怎样大的气力,才把他弄上马背,驮回鸣凰村去。

  “多谢妳。”

  “谢什么呀?”

  “我是说,为了找我,让妳受委屈了。”

  甄雨茉低下了头,脸庞微微发热。“比起你为我做的,这点事算什么?我才应该谢谢你。”

  “嗯。”

  “嗯。”

  然后,两人陷入沉默。

  大运河温和醇厚的波浪声,识相地取代了寂静。

  他们两人并肩站着,望着星光下缓缓向南流去的河水

  这段时间内,阿武乱拼命想找新的话题来说,但愈想说话,舌头就愈不听使唤,心底为此着急不已。最后还是甄雨茉打破了沉默。

  “我一直想问,但是又觉得这样问不是老好。”她停了停,眼睛眯了一下,最后还是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那时候,就是你在西水关的时候,我以为你被那靺古巨人…打死了。”

  “我也以为自己死了。”

  “可是你现在?”

  “现在…应该又活过来了吧?”阿武乱捏捏自己的脸。“妳看,活得好好的。”

  甄雨茉被逗笑了,阿武乱自己也笑了。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还魂吧?还以为这种事情只有说书的才会讲到,没想到发生在自己身上。但是为什么会这样,我也是一头雾水。”阿武乱捧起脖子上那块会发光的玉。“我想啊…会不会跟这东西有关?”

  “我也这么想。”甄雨茉用力点着头。“你死之前…喔不,我是说,在城里的时候,我不记得看过你身上有这东西。”

  “是没有。”阿武乱望着玉上的五色光。“可是这东西怎么来的,还有中间发生什么事,脑子实在是一片空白。对了,妳刚刚说,我在城外杀了两个靺古人?”

  “嗯呀。”

  “这个也是一点记忆也没有啊。就像喝个烂醉,隔天醒来,完全忘了怎么回家的那样。”阿武乱搔搔白发,继续说:“但奇怪的是,我根本没醒,而且没什么气力,怎杀得了两个靺古人?天下无敌的靺古蛮子,可不会乖乖站在那里让我杀吧?”

  “我不晓得。他们好像老怕你的。”

  “怕我?”

  “就像野虎遇猎户,恶鬼见阎王。他们看到你,就像见着什么妖魔鬼怪一样。其中一个,用老吓人的声音叫喊着,我到现在还记得。”

  “叫什么?”

  “不晓得,是靺古话。”甄雨茉摇摇头。“不过,用那么声音叫的,就算是靺古话,就算不晓得什么意思,也是记得住的。”

  “妳说。”

  “龙念…速烈士。”甄雨茉小声地模仿靺古人当时的叫声。

  “龙念速烈士?”

  “是的,龙念速烈士,”甄雨茉用正常语调重复一次。“是这样叫的。”

  “啥意思啊?”

  “我哪能晓得?”

  两人都不懂靺古语,对望了一下,只是皱眉。

  “妳看,”阿武乱指着打着雷鼾的石双牛,说道:“那胖子真命大,没被射死。”

  “他被射断了一条手臂,村里的大姐们照顾得老好,没有发烂,所以没事。而且啊,人家是有名字的,叫做石双牛。他现在认你做恩公了,你却把人家名字忘了,这可不好。”

  “妳一提醒我就想起来了,他叫石双牛,没错,石双牛。”阿武乱笑了。“不过说到恩公,妳也救了我们俩,才是我们的恩公…喔不,妳是女的,应该叫妳恩婆才对!”

  “不好,不好这样叫的。”甄雨茉一听,急着嚷道:“难听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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