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昼短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惟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这首诗作于元和年间（806-820）。时宪宗李纯好神仙、求方士，曾任命一位名叫柳泌的术士为台州刺史，还说“烦一州之力，而能为人主致长生，臣子亦何爱焉。”（《资治通鉴》）上行下效，竟成风气。作者以议论为诗，“何为服黄金，吞白玉”“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谲讽指向甚明。

　　“飞光飞光”十句为一大段，与时间对话，提出终极问题。“飞光”一词，出于梁代沈约“飞光忽我遒”（《宿东园》），连呼“飞光”，即将时间人格化。“劝尔一杯酒”，表明有话要对“飞光”说。（四川童谣有“蚱蜢蚱蜢，你不簸米，婆婆回来打死你”，就是这种句调。）“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意即人的知识是有限的，荀子说：“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渊，不知地之厚也”（《劝学》），故常言道“不知天高地厚”，以斥狂妄无知。“惟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是说只看到日月跳丸，昼夜轮回，每个人都将面对死亡！一个“煎”字表现出内心深深的痛苦。“食熊则肥，食蛙则瘦”，二句措语甚奇，人类处于食物链顶端，“食熊”表示富，“食蛙”表示贫，而死亡是不论贫富的。“神君何在？太一安有”，“神君”即神灵（据《汉武故事》，武帝曾向神君乞求长生），“太一”（天帝）则为至尊在神，“何在”“安有”同义反复，一概抹倒，表明人寿有限，毫无办法。

　　“天东有若木”八句，异想天开地提出不是办法的办法。据神话传说，日出之处有神树“若木”，其下栖息着“烛龙”，即驾驭日车的六龙，一说“天之西北有幽冥无日之国，有龙衔烛而照之”（王逸）。办法不就有了吗：“吾将斩龙足，嚼龙肉。”就斩断龙的腿，吃了它的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使它不能巡行天空以成昼，不能休息以成夜，昼夜交替的问题一解决，死亡问题不也就随之解决了吗。“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这两句偏于“老者不死”。这无异于天方夜谭，叫作想得美。诗人用这种童话般天真的思维来消解问题，骨子里是一种揶揄。以下便好把话题引到否定服食求仙上来。明人钟惺说：“‘自然’二字谑词妙甚！”

　　“何为服黄金”六句，直斥服食求仙之非。“服黄金，吞白玉”，语出“服金者寿如金，服玉者寿如玉”（《《抱朴子》内篇引《玉经》），实践证明是行不通的。“任公子”是传说中骑驴升天的仙人，但谁见过呢。人们只见到无情的事实，即秦皇、汉武都是在追求神仙的道路上死去，成为冢中枯骨。作者直呼其名道，“刘彻（汉武帝）茂陵多滞骨”，盖汉武帝葬于茂陵，《汉武帝内传》载西王母语谓“刘彻好道、然神慢形秽，骨无津液，恐非仙才也。”“嬴政（秦始皇）梓棺费鲍鱼”，秦始皇崩于沙丘平台，丞相李斯恐天下生变，乃秘不发丧，诏令车载鲍鱼，以乱其臭（事见《史记·秦始皇本纪》）。无情的事实，把帝王从神坛上请下来了。

　　总之，此诗想象之奇特，措语之放肆，汪洋捭阖，仪态万方，非常接近《庄子》。作者本是敏感的诗人，“其于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每感怆低回，长言永叹。”（钱锺书《谈艺录》一四）此诗针砭现实的同时，也表现了诗人对人生终极问题的思考，“诗意总言光阴易过，人寿难延，世无回天之能，即学仙事属虚无，秦汉之君可征也，人何徒忧生之足云耶。”（周珽）明人徐渭称其“字字奇”，董懋策称其“字字老”，其实说它字字天真，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