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白县长是个谦和之人,咧开嘴巴笑了笑,一双不大,但却很聚光的眼睛在人群里扫视了一遍,然后朝着后面挥了挥手,竟然连一句话都没说。
倒是紧贴在他身边的一个穿军装的人开腔了,先说了一些村民们听不懂的冠冕堂皇的话,接着就道出了此行的主要目的——
因为前方有战事,急需要募集粮草军饷,暂定每户每人一块大洋,一升白面……
村民们一听,立马炸了锅,脸上的郑重一扫而光,面现愁苦,纷纷攘攘道起了苦衷。
有人直露地喊出了拒交的理由:你们不是已经圈地了嘛,为啥还要向我们伸手收钱集粮?
还讲不讲道理了?
还有没有王法了?
……
白县长脸上的笑容没了,眉心紧蹙,坐在马上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后面几个穿军装的全都冷下脸来,气势汹汹地喝令起来,后面的几个兵把手中枪掂了起来。
族长王魁山还算淡定,他朝着村民们压了压手掌,扯着嗓子喊着:“肃静……肃静,大家静一静……”
村民们果然就闭声敛气,安静了下来。
王魁山对着村民苦口婆心地说教了一通,从国之大势,讲到了民之生存,再讲到了县长的无奈,最后劝导乡亲们,要以大局为重,主动缴纳钱粮,保障前线给养,以便早日取胜,才能国泰民安……
村民们虽仍面带苦衷,但不再吵嚷质问,眼巴巴望着王魁山。
王魁山转过身,对着白县长说:“募集之事,就交予我们自行办理吧。”
看上去县长倒还满意,微微点了点头。
倒是身边那个军人一脸蛮横,喝道:“不行!我们留下几个兄弟,每家每户登记造册,亲自过称点量。”
王魁山知道他们有备而来,主意已定,就无奈地应了下来。
随后,县长朝着王魁山点了点头,手牵缰绳,调转马头,带着几个军人原路返程了。
虽然一村子的人都愤愤不平,但对于县长的异常举止还是多有猜测,他咋就自始至终连一句话都没说呢,难道他是个哑巴不成?
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个新来的白县长不是个哑巴,却是个磕巴,磕得厉害,几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留下来的六个兵住进了几乎荒废的村公所里,凑来秸草,打了地铺,看上去大有不收齐给养不返程的架势。
随即,便分为三个小组,由王魁山指派的三个青壮劳力为向导,挨家挨户摸清底细,登记造册,然后候在村公所,等着村民送钱送粮过来。
由于有言在先,如三日内不缴纳,便定性为公然反抗,除翻番收取粮款外,还将把一家之主带到驻点,做囚禁五天的处罚。
如此一来,虽大部分村民都满腹怨言,心疼不舍,但也不敢贸然违抗,就算日子再穷,也只得想方设法,借、贷、变、卖,最终在第三天的日落时分如数收齐。
留下来的几个兵,见大功告成,欣喜不已,打发人去镇上买来了酒菜,一顿海吃山喝,闹到了半夜。
就在他们烂醉如泥,沉沉入睡的时候,一个黑乎乎的身影翻墙进了院子,只见他身材矮小,轻盈敏捷,滋溜一下,大猫一般钻进了粮仓,蹲下身来,手忙脚乱往随身带的布袋里装起了粮食。
不大一会儿,黑影站了起来,吃力地背起了袋子,朝着门外走去。
恰在此时,一个起夜撒尿的兵懵懵懂懂出了门,不偏不倚,打眼便看到了那个“盗粮贼”,随惊呼起来:“抓贼呀……抓贼呀!快……快呀……有人偷……偷粮食了……”
那贼倒也伶俐,紧贴着地皮,溜冰一般滑上了相反的方向,钻进了臭烘烘的露天茅房。
几个醉眼昏花的兵手端着长枪,东歪西倒进了茅房,一个个愣在了那里,竟然没了贼的踪影。
为首的那个兵火气冲天,朝着墙外就放起了冷枪,嘴里稠乎乎地骂着脏话:“妈那个逼的!竟然偷到老子头上来了,不管你钻到哪一个狗洞里面去,老子也要把你剜出来,一枪嘣了你,抽你筋,扒你的皮……”
黑色的夜幕下,枪声、骂声连成一片,把整个村子都吓得没了气息。
怒归怒,气归气,但只是为了几十斤粮食,他们也懒得行动。
更何况一个个都醉意浓浓,犯不上跟一个小蟊贼折腾,倒不如踏踏实实睡个好觉呢。
为了以防万一,兵头安排了专人睡到了粮食上,自己倒头又睡了过去。
此时的整个王家村,只有两户人家最急——一户是族长王魁山家;另一户则是王大筐家。
王魁山是因为职责等身,不敢大意,唯恐把那些野蛮的兵崽子们惹急了,恼羞成怒,乱杀无辜。
好在响过几声枪,又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子叫骂过,便消停了下来。
王魁山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掩门上闩,上炕躺了下来,却不敢踏踏实实睡过去,总担心还会出啥事儿。
而王大筐一家三口却依然急得团团转,连年幼的王开花也跟着进进出出,坐立不安。
有好几次都摸黑出了门,小巧的身子躲在胡同口,惊恐万状地朝着漆黑的远处观望着,急得都要哭出来了。
爹一次次跟着出去,把她拽回了里屋,悄声告诉她:“龙飞是去他亲爹家里了,不会有事的,你就上炕躺着吧。”
王开花说:“我知道他去干啥了。”
娘问:“他告诉过你?”
王开花说:“没有,不说我也知道,你没听见枪响嘛,那就是打他,肯定是打他。”
爹问:“那你知道他去干啥了?”
王开花把声音压在了嗓子眼里,说:“还能干啥?去偷东西了。”
“你是说他去偷……偷……”爹没敢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因为连他自己都怕了。
静了片刻,王开花朝外望了望,说:“他家的粮食全被搜刮去了,连眼下填肚子的都没有了,那几块大洋,还是……还是去外村的远方亲戚家借的呢。”
说着说着,王开花鼻子发酸,带了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