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归途
一)
李沐尔跌跌撞撞跑回家的时候,她看到Kenda的行李箱与各种整理袋横七竖八地摊在地毯上,行李箱朝门打开,上面还团了一张今日早晨的报纸,她刚出差回来。
“Kenda,Kenda。”李沐尔边喊着她的名字,边满屋子地找她,最后在卧室里找到了她。
Kenda正在往她的床头放一只毛绒玩具,那似乎是带给她的礼物。Kenda回过头朝她一笑:“早安,这么早去哪里了?”
“Kenda,我想问你一件事。”李沐尔走过去,坐在床上。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一脸风尘仆仆,可被黑眼圈和眼袋包围的眼睛却闪烁着一股莫名的坚定。
“什么事?”Kenda看着她的眼睛,似乎猜到了几分,但脸上却一直都是从容与淡定。
“顾清尧他——”李沐尔顿了顿,然后问道:“现在究竟在哪里?”
她终究还是不敢直接问他是不是不要她了,也不敢问他是不是出了事,因为这两种情况都是她极其不想要的。
“我不知道。”Kenda回答得十分干脆,不假思索,但眼神却有几分闪躲。
李沐尔望了她好几秒,突然从床上站起来说:“我不想再这样漫无目的地等下去了,我要回国,我必须要回去。”
“你疯了吗?国内到处都是你的——”
“事情闹得再凶猛,这么久也该过去了。”李沐尔打断她的话。
“可是,是顾清尧让你待在这里的,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Kenda急忙说。
“也是他说他开完最后一场签售会就来柏林找我的,可是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他就像从人间消失了一样,不见人影,连电话也不来一个。”李沐尔紧咬着下嘴唇,越说越委屈。
Kenda望着面前这个瘦弱清秀的女孩,对她的心疼从来都不止一点。
“其实——”真相就要脱口而出,却在最关键时刻戛然而止。
“其实什么?”李沐尔直勾勾地盯着她。
“其实你只是太累了,听夏熏讲你去参观了她的大学,还去参加了舞会,认识了新的朋友,挺好的,你休息一下就不要想太多了。”Kenda用故作轻松的语气,她不敢再与李沐尔对视,便谎称自己还有别的事情,眼神闪躲着出了门,路过李沐尔身旁时,伸出手来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衬得Kenda这小动作似是告慰。
李沐尔是真的太过疲累,她衣鞋未脱就倒在床上,眼睛一直木木地盯着天花板,累到极致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听到楼下Kenda在收拾行李的声响,时间滴滴答答,不知是过了多久,Kenda高跟鞋“咚咚咚”走来走去的声音渐渐变模糊,随着一声“咣”的摔门声,李沐尔知道,她又离开了。
“你赌上了你的后半辈子跟我走,我怎么舍得让你输?”只要一闭上眼睛,顾清尧的音容笑貌就会一遍遍浮现在脑海中。
一遍一遍他的脸庞,一遍一遍复刻重现。他浓密的眉毛,生气时会骤然抬起,失落时又会骤然落下。他的眉眼细长,垂下眼睑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要窥视他心中所想。他薄而凉的唇角,威仪与温暖便全在弧度上了。
李沐尔从床上一跃而起,开始翻箱倒柜,终于翻出了自己的护照。
她拖过墙角的行李箱,随意往里塞了几件衣服,又拿了一些Kenda放在抽屉里给她零用的钱,从二楼冲到一楼,再冲出了家门。
在人群稀疏的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就直奔机场。
他不来找她,一定是被某种不可违逆的原因困住了,她要去解救他,不能坐以待毙。此时此刻,她的困意越强烈,脑中却越是清醒,几乎是在一瞬间肯定了顾清尧一定是遇上麻烦了。
从候机到登记,再到回程漫长的十八个小时,李沐尔一直没有闭过眼。
她清奇秀白的手捏成拳头,咯咯作响,坚定着某种信念。
我的爱人呐,当我跋涉到你面前倒下的瞬间,请你一定不要责怪我,请你抓紧我的手。
二)
双脚踏上故地的那一刻,一切的不真实都开始变得真实。
李沐尔将手机开机,蹦出Kenda打的32个未接电话。还有夏熏和艾文发的几条零零碎碎的,从生活小事到质问她去哪里了的短信。她的生活圈,只剩下了这几个或近或远的人在关心着她。
李沐尔边走边回了一个电话给Kenda,电话几乎是在一秒内被接起。
“你去哪里了?你怎么现在才回电话?我很担心你,你知不知道?我出门去超市买一些东西回来就没见你人了,你还带走了行李箱,你是要出远门吗?还是——你回去了?”Kenda一连串急促的质问句像是机关枪“突突突”对准李沐尔不停扫射,在这扫射过程中,她已经推断出了结论。
李沐尔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她在那一头安静下来后,缓缓应道:“是,我回国了。”
听到Kenda长吸了一口气,害怕她再说出什么,李沐尔直接挂了电话。于心不安,她又关了手机,拔了电池。
她的世界一下变得安静又喧嚣。
安静是因为孤独,这里没有她的爱人朋友亲人,落入眼中的一切都是触景伤情。喧嚣是因为周边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讨论着这个飞速运转的世界今日又发生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谁又被卷入了一场舆论战争里,他们讨论得眉飞色舞。
应该去哪里找顾清尧呢?一切似乎都已变了样子。
不知不觉,她跟着大队人群走进地铁口。风将地铁架上的旧报纸吹落在地,李沐尔仅仅是瞟了一眼,便杵在原地动弹不得了。
有被大人牵着手的小孩踩在那张报纸上,李沐尔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扑上去,要扯过那张报纸看个真切。
“别理她,是个疯子。”大人这样安慰被李沐尔反常举动吓哭的小孩子。
人们离得她远远的,议论纷纷。
很快,地铁来了,人们坐上地铁,整个走廊便空了一块。李沐尔坐在空地上,反复读着那条旧新闻——少年因不知名原因捅伤著名作家顾清尧,血涌如注。
黑白的报纸首页,记忆中一向温柔的韩轩扬,眼底全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顾清尧捂着胸口,手上和衣服上全是鲜血,他的五官皱成一团,看上去痛苦到极致。
新闻寥寥几笔,只交代了韩轩扬被赶来的警察戴上手铐,却未交代顾清尧的下落。
“我就说你不来一定有你的苦衷,可是我没想到是这个,居然是这个。”李沐尔情绪有些失控,她跌坐在空地上,手抓着一旁的椅子,哭得不能自抑。
一切都错位了。
李沐尔当时走得匆忙,来不及,也不能与韩轩扬好好地告别。她以那样的方式消失,韩轩扬便去找到他以为的始作俑者复仇。
韩轩扬想用顾清尧的鲜血来偿还,也不明不白葬送了自己。
她以为岁月漫长,总有一天,他们都会再遇见,她的不告而别可以换来惊喜的重逢,可终究换来的只能是血与泪,留下她这样一个伤心人,捧着迟来好久的真相。
很快,地铁又被新的一拨人涌满。来来往往的人群,有好心人递给她一包纸巾,有人望着她无奈地摇摇头。
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又为什么哭得这样伤心。大家被每一天新的娱乐新闻吸引,早就忘记了这个曾经站在舆论中心的瘦弱女孩。
哭到全身四肢百骸像散了架,她撑着站起来,抹干眼泪,将那张报纸折叠,放进口袋。
李沐尔打量着四周,拖着沉重的身体缓慢行走着。
顾清尧不会有事的,她还能那么清晰地记住他的每一句话,哪怕相隔再远,也能感受到他的气息,所以他一定只是受伤了。可是受伤了为什么不来联系她?受伤了就该接受治疗,他会在哪家医院接受治疗?
是昏迷不醒,还是——
李沐尔不敢去想。
走出地铁站,走到人群里。天色暗下去,城市灯火慢慢清晰。无论是科隆,还是这里,模糊的灯火里却怎么也走不出你的身影。
三)
天色完全变黑时,李沐尔找了一家餐馆吃了顿饭,这才恢复了一点点气力。
她走到最近的一家三甲医院,直奔住院部。
他这样身份的人,就算住院,也是被收进三甲级别以上的医院吧,还得是VIP病房。全市的三甲医院加上高级私立医院,一共都不到五家,所以很容易排除。
“请问,你们医院有收进一名叫顾清尧的病人吗?”李沐尔询问护士台的人。
“没有。”住院部前台的护士抬了抬眼皮,扫了她一眼后直接冷冷回道。
于是,李沐尔离开,又打车去了第二家医院,还是遇到相同的结果。
接连几家,也是如此。李沐尔抱着仅存的一丝希望走进了最后一家高级私立医院。
“请问,你们医院有没有收进一位叫顾清尧的病人?就是个子挺高,皮肤很白,气质挺冷的,但是有时候也会笑——”
“没有,没有。”这位护士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你都没有看一下住院名单,你怎么就知道没有?那么多住院的病人,你能记住所有人的名字?”李沐尔鼓起勇气,质疑护士道。
护士好笑地抬头看她:“年纪也不算小了,怎么脑子却不太好使。有名人住进来了我们会不知道?这世上有几个人叫顾清尧呐,不还是前段时间被个疯子捅了一刀的那位?闹得沸沸扬扬的。你是他的粉丝吧?不妨告诉你,像你这样到医院来找人的女孩子还挺多。去别处看看吧。”
面对护士的嘲笑,李沐尔没有离开,而是腆着脸皮继续问:“那您知道是哪家医院收了他吗?”
“不知道不知道,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记者都不知道的事情我们怎么会知道?快走吧,深更半夜别影响病人休息。”护士不耐烦极了,想要赶人。
李沐尔心中那仅燃着的一丝微弱的火苗也瞬间熄灭。
李沐尔失魂落魄地离开医院,随意找了一家旅舍过了一夜,第二天醒来便继续找,这次,她找遍了整座城市大大小小的医院,都说没有顾清尧这个病人,她像个疯子一般地寻人,却怎么也寻不到要找的人。
顾清尧似乎真的从地球上消失了。
李沐尔打开手机,她坐在马路边的绿化带上,拨了一通国际长途给Kenda,听到她焦急声音的那一刻,李沐尔嘴一张,便在刹那间泪如泉涌,哽咽了好久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找不到,我找不到他,我怎么也找不到他。”她反反复复重复着这句话。
“你先回来。”Kenda温柔哄她。
“不,我不回去,我要找到他。”李沐尔的声音特别坚定。
“你要怎么找到他?他根本就不在国内!”Kenda焦急地低吼道。
这一声低吼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李沐尔和Kenda之间透着一股沉寂的诡秘。
一个藏满秘密的潘多拉盒子,人们禁不住好奇只是想掀开盒子的一角,窥视内里,却没料到盒子里释放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牛鬼蛇神。人们将盒子盖住,以为这样就可以将这些秘密锁藏一辈子了,可是人们毕竟太天真,再紧绷的弦也终究会有彻底瓦解的一天。
“这么说你知道他在哪里?”李沐尔极端的冲动过后就是极端的冷静。
“我怎么会知道?我的意思是说,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国内的医疗水平可能赶不上国外,我是这个意思。”Kenda并没有打算破罐子破摔,她努力用平静的语气掩饰着自己的慌乱。但有时亡羊补牢,已经为时已晚。
“是吗?”李沐尔冷冷反问了一句,却没有拆穿。
Kenda轻咳了两声,声音里的慌乱完全被粉饰太平。
“你赶紧回来吧。”她道。
李沐尔真的就没有再固执地要寻找顾清尧的下落,她在当地待了不到两天,便又买了张机票,重新飞回柏林。
四)
重新回到柏林的李沐尔没有再向Kenda问起过顾清尧的下落。
那句Kenda在匆忙之中露出的马脚,李沐尔选择了“遗忘”。她回归到最初来到这个国家时的她,安静,恬淡。
夏熏与艾文听到她回柏林的消息后,都纷纷在第一时间来看望她。
“你心情好点没?”夏熏也已经从Kenda口中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惊讶于顾清尧和韩轩扬之间的纠纷。印象中的顾清尧虽然冷漠偏激,却对李沐尔一往情深。印象中的韩轩扬温润懂事,却对顾清尧起了那么大的误会,以至于冲动到亮起了明晃晃的刀子。一个大出血后失踪,一个进了监狱。这么离奇的人生偏差,任谁都会唏嘘不已,可此时此刻的夏熏更担心的却是李沐尔。
如果不知道真相,她也许会抱着希望一直等下去。可是知道了真相,又在遍寻不得人的情况下,李沐尔会不会心如死灰呢。
“我没有心情不好。”李沐尔抬起头,微微笑了笑。
夏熏说话小心翼翼,李沐尔却笑得从容不迫。她的笑容甚至让夏熏一瞬间恍惚。
李沐尔安静地切着血橙,然后将一瓣瓣橙子放在果盘中,推到夏熏和艾文面前:“吃些水果吧。”
夏熏和艾文互相望了望,眼里全是不解。这样的李沐尔实在是太反常,也实在是太陌生。夏熏与李沐尔曾经同处一室,几乎是连体婴儿一样地相处了那么久,她也从没见过李沐尔如此温柔的一面,除非——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顾清尧在哪里了?”夏熏身子前倾,贴近了李沐尔的耳边,轻声问道。
在夏熏的印象中,李沐尔一直是一位重色轻友得理所当然的人。她就是一只纸糊的老虎,如果说在夏熏面前还有老虎的样子,那在顾清尧面前,只能变成一只听话的小猫了。
李沐尔蠕了蠕了嘴唇,刚想说点什么,Kenda便从楼下走下来,她吃力地拖着大只的行李箱。艾文见况,立刻上前去帮忙。
“你们来了?多陪陪沐尔吧,她一个人在家也挺无趣的,异国他乡也没什么朋友。”Kenda的问候随和得让人如沐春风。
“好。”夏熏与艾文来过几次,跟Kenda也会过几次面,对她的印象似乎都不错,于是笑着回应她。
“你又要出远门?”李沐尔状似随口一问。
“是啊,工作不能落下。”Kenda声音依旧很轻柔。
她隔几天便会出差,李沐尔一直不会问她去哪里,去做什么工作,这次也一样。
“一路顺风。”李沐尔朝她挥挥手。
当Kenda前脚刚跨出门时,李沐尔脸上的笑意后脚就烟消云散。她仓皇之下吞下一瓣橙子,然后急声对夏熏和艾文说:“帮我一个忙。”
“跟踪Kenda。”李沐尔来不及解释,只是下了这样一个指令。
夏熏有些不解,但她看到李沐尔一脸焦急,这种焦急中又隐隐藏着某种期盼时,她便不问了,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她一贯聪明。
艾文在这几人里一直扮演着局外人的角色,他没有参与他们的过去。如今,过去已经成为了故事,他听着那些时间过去很久却颜色依旧鲜艳的故事,眸色一暗,决心当李沐尔的骑士到底。
“上车。”艾文开着自己的私家车,招手让李沐尔和夏熏赶紧上车。
柏林上午十点的街道也是安谧的,道路两旁老旧的建筑不断延伸至眼前又不断后退,窗台上盆栽里精心养育出的花朵散发出的清香刚漫入鼻腔,味道又很快消失不见。
“开慢一些,慢一些,我怕她有所察觉。”李沐尔有些紧张地扯了扯艾文的衣袖。
Kenda在Caspar身边那么多年,早就练就出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如果不小心一些被她察觉出什么,那就功亏一篑。
于是,艾文减慢了车速,车行驶在石板路上,与Kenda的车保持着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距离。
“沐尔,你到底是怎么确定Kenda知道顾清尧下落的?我看她对你关切备至,她真知道顾清尧下落一定会告诉你吧,一定不会忍心看你每日苦等的。你是不是想多了?”夏熏憋不住心里的疑惑,问出了口。
李沐尔回过头,与趴在椅座上探头探脑的夏熏对视了N秒后叹了一口气:“Kenda关心我,也是可怜我,但我特别感激她。可她一定也有她的立场和苦衷,如果不是被逼到一定的境界,她不会露出这丝马脚来给我揪。”
“我好奇这丝马脚是什么,能让你一个粗线条的人摇身一变,变成007?”既然已经捅破窗户纸,夏熏就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可李沐尔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她眼睛盯着正前方,手指关节弯了弯,轻声对艾文说:“拐弯,跟上。”
艾文默不作声地听着李沐尔的话,在车子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后,停在了郊野外的一家洞天别院的私家医院外。
李沐尔看到Kenda下车,又转身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四周,最后由穿着护士制服的女人引进院内。
Kenda驾轻就熟的样子表明她来过这里很多次。这里地点偏僻,想要藏一个人很容易。Kenda每次出门总会带一大包的生活用品,远远超出了她的使用量。能让一个名人无声无息地从世界上消失,拥有这样能力的人并不多,Kenda的老公Caspar就是其中一个。
一切一切的线索都指向李沐尔猜测的那个答案——顾清尧就在这里,她日思夜想的顾清尧就在这里!
她因为激动,全身有微微的颤抖,她一把拉开车门,就要尾随Kenda而去。
艾文一把拉住她,声音低沉却有力量:“你冷静一些。”
李沐尔回头望着他,艾文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一股因为挤压许久此刻全然爆发的渴望,她渴望见那人一面。艾文顿时觉得又欣喜又可怜,喜是替她欣喜,怜是觉得自己可怜。
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多分钟,夏熏先打开车门,万分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环境,然后用唇语对沐尔和艾文说:“下车吧。”
来自东南方向的袅袅微风,吹醒沉睡了一冬的万物。
他们一行三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佯装从容地跨进医院的大门,从大门到大厅,一帆风顺,却到进了住院部时被两个护士拦下来。
“你们是谁?”护士的表情非常警惕。
“我们是病人家属。”艾文走上前一步,用德文跟护士解释。
“哪个病人?几房几零几?”这个医院的护士没有那么容易被糊弄,追问道。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答不出来。
就在这关键性的一刻,艾文猛地将李沐尔往前一推,然后自己反手挡住护士。李沐尔仅仅是愣了一秒,便反应过来,开始拼命往病房的方向跑去。
“去哪里?站住!”护士想要去追,夏熏也赶紧跑过来拦截护士。
四个人在这边拉拉扯扯,那边李沐尔已经气喘吁吁地跑到病房区域。
这是一家高级私立医院,也是疗养院,病人不多,李沐尔从玻璃窗外挨个望进去,许多病房都是空空荡荡的。
走到最里间,气氛一下子变得很沉寂,李沐尔胸口剧烈的心跳声如同鼓擂。
透明几净的玻璃窗内,李沐尔看到顾清尧躺在床上,正翻阅着手边的报纸。Kenda背对着李沐尔的方向坐在床沿,似乎在和顾清尧说着什么,顾清尧却始终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他的头发,他的侧脸,他的身形,他翻书的动作,他冷冽的表情,一切的一切,她都好想念。
原本安静的走廊隐隐约约传来医生护士熙攘的对话声,他们似乎叫来了安保,在一间病房一间病房地寻找李沐尔。
李沐尔有些贪婪地望着顾清尧,目光深远又不舍,脚下一软,根本就迈不开步子。
多久了,以为隔了千山万水,其实只有这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而已。
“就是她,抓住她!”不远处,护士不客气地指着李沐尔冲安保说。
病房内的顾清尧听到窗外的动静,条件反射般地抬头,与李沐尔四目相对。
顾清尧有些惊愕,在反应过来后,表情虽是淡淡的,眼底却一下子明澈敞亮起来。
“快跑啊,傻站着干什么!”夏熏大吼了一声,她和艾文两个人与医院的工作人员纠缠不休,为的就是给李沐尔争取更多时间。这会儿东窗事发,当然是走为上计。
李沐尔慌乱之中朝顾清尧抛出一个久别重逢的笑容,随后拼命往楼梯那边跑。
夏熏和艾文依旧和医生护士安保们纠缠,见李沐尔已经跑到楼下,他们便转身说了一声“对不起,打扰了”后,也疯了一样地跑下楼。
医院里的工作人员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几个来路不明的人,可他们溜之大吉的速度太快,等工作人员追到楼下时,发现那个带头闹事的男生跟身边的两个中国女生已经坐上车远去,追也追赶不上了。
车窗未关,东南风呼啸着变成北风。
李沐尔反反复复的一句“我看到他了,终于看到他了”夹杂在风中树叶摩擦的沙沙声中。
五)
艾文送李沐尔回了家。
“我们今天都有课,所以待会儿得回去了。”在屋檐下,夏熏有些抱歉地看了看李沐尔。
这么久以来,这两个朋友都是惺惺相惜,互相陪着对方渡难关。
“你需要我翘课留下来陪你么?”艾文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他将选择权丢给了李沐尔。
李沐尔摇摇头,轻声说着:“今天已经很谢谢你们了,陪我闹了这么一出,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怎么还能耽误你们上课呢?”
“你这么说也忒见外了。”夏熏扬了扬眉毛。
“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没有事情,也要打电话报个平安。”艾文低声说。
“好。”李沐尔觉得有些好笑,她已经回到家了,哪里还能不平安呢?
“如果今晚之前你不打电话给我,我就打给你。如果你不接,我就会来找你。”艾文拿出了一贯的嬉皮嘴脸。
“好。”李沐尔笑着答应。
她已经不再反感艾文的霸道与无赖,在一次次他帮助她,带她走出困境的过程中,她也许早就接受了他,在这天寒地冻的国度里,早已将他视作朋友。
李沐尔望着艾文和夏熏朝她挥挥手告别,渐渐远去的身影,左脸似乎还维持着笑容的姿势,右脸已经沉浸在阴霾里。
她走回屋内,从一楼走到二楼,躺在床上睡不着,起床灌了自己足足一大杯冷水,却怎么也冷静不下来。
Kenda一直都没有回来,今天在医院的动静那般大,Kenda恐怕已经发现她了。
李沐尔坐在桌前,从日落坐到繁星满天,再到日出,她再也坐不住了,稍稍洗漱了一下,再次摔门出去。
走了很长一段路,李沐尔才拦到一辆出租车,凭着记忆中的路线,她让司机将她送往昨日到达的私立医院。
经过昨日一闹,医院的戒备似乎变得格外森严,好几个穿着制服的安保面色严肃地在门口巡逻。
李沐尔长吸了一口气,故作镇定地走过去。
“来做什么的?”安保鹰隼一样的眼神不断在李沐尔身上来回扫。
“病人家属,来看望病人的。”李沐尔微微一笑。
“几房几——”
“4楼401,我男朋友腿摔断了,在疗养呢。”李沐尔打断安保,然后努力挤出一个无邪的笑容,心里却七上八下。
李沐尔昨日来时经过四楼的第一个房间,确实记得有一个棕色头发的男孩儿坐在床上,腿上打了石膏。
几个安保让开了一条路,李沐尔绷直了后脊,假装不急不缓地走进医院。
她乘坐电梯来到了顾清尧所在的第五楼,却在迈出电梯没几步时被护士一声疾厉叫住:“这位小姐,这位小姐!”
李沐尔记得这个声音,这是昨天带头拦截她,并且与夏熏他们起了正面冲突的护士的声音。门口的那些安保没有将她认出来算正常,但这护士一定是将李沐尔的身影记得深刻到骨子里了。
昨天已经闹过一次,打草惊蛇。今天她孤身一人,不能再闹一次。
李沐尔停下脚步,回头微笑着望向那护士。
“果然是你,你又来做什么!”护士的语气和态度都十分不客气,戒备全写在脸上。
“五楼最里间病房的顾清尧是我朋友,我是来探望他的。”李沐尔想着,既然已经打草惊蛇了,不如就正大光明说出自己来的目的。这里是医院,又不是监狱,没有不让亲朋好友来探视病人的理由。
“我们这里没有顾清尧这位病人。”护士断然回道。
“你想都不想就说没有,难道这整座医院的病人名单你都倒背如流?”李沐尔瞬间揪出了护士的错处。
护士有些恼羞成怒,面露凶光地回道:“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事已至此,李沐尔已经没有退路,她迎上去说道:“可我昨天清清楚楚看到了这个人,就在五楼最里间的那间病房!”
“那是——”
“那就带她去看看。”这位护士的话还未说完,即被身后另一道冷冷的声音打断。
李沐尔看到她身后缓缓走来一个体形微胖的中年女人,看打扮似乎是护士长。
“跟我来吧。”她瞥了一眼李沐尔,随后转身往走廊尽头走去。
李沐尔和那名护士都跟着她走到最里间的病房前。窗户依旧透明几净,可屋内一眼望过去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这怎么可能呢?
李沐尔推开那扇门,整间病房一尘不染,像是被人刻意打扫过。可真的没了,连他的一丝气息都寻不到了。
“现在你可以走了吧。”护士长这句话仿佛是从鼻孔里说出来,气势逼人。
李沐尔迟迟不肯离开,她在房间里缓缓踱步走着,忽然眼前一亮。窗台的角落里放置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瓶,瓶内插着一支姿态绰约的山茶花。
住在顾清尧家时,李沐尔就曾发现顾清尧不但喜欢小动物,也喜欢植物。他总在窗台上放置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面插着一支纯白色的花。李沐尔问过他那是什么花,他说是山茶花,他欣赏山茶花的洁净与芬馥。李沐尔总时不时地能记起他说那句话的表情,唇角勾着一抹轻松的笑意,浅而淡。
“你们把他藏在哪里了?”李沐尔突然转身,问护士长她们。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护士长冷静地回复她。
李沐尔与护士长对视了几秒,护士长眸中平静无浪,任李沐尔再怎么看也看不出波澜。李沐尔又望向缩在护士长身后的那名护士,护士有些心虚地撇开目光,又低下头。
李沐尔心中起了一片又一片的凉意,她没有再说话,走到窗台前,伸手折下了那支开得正好的山茶花藏在袖中,然后默默走出了病房,走出了医院,没有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