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与夏熏的重逢
一)
一日一日又一日,窗外的皑皑白雪已经积落得厚厚一层。
李沐尔坐在摇椅上,手里抱着暖炉,看着窗外遥远的天际。有时候,她这么一坐就是一天,水倒了也忘记喝,直至冷却。
Kenda路过她身边时,给她的杯子里又添了一些热水。
“你每天都在看什么?”她问。
“看划过天空的飞机,在想,哪一架才是载着他来柏林的。”李沐尔轻声回道。
Kenda怔了怔,双手撑在摇椅的椅背上,默然了很久才低头道:“我们出去滑雪吧。”
“我不会。”李沐尔双手握着杯子,径直答道。
“我也不太会,不过可以去学呀,南山的滑雪场特别热闹,我们去凑凑热闹也好,省得每天孤单冷清——”话说到嘴边,Kenda突然失声,其实她想说,找些事情让自己的注意力分散也挺好,哪怕是出去看看白雪,看看人潮。不然万一顾清尧能够回来,她已经耗得形同枯槁。
原本以为李沐尔会直接拒绝,没想到她站起身,应道:“那就去吧。”
Kenda又是愣了一愣,然后朝她露出一个微笑道:“那我去开车,你换身衣服就出来。”
李沐尔裹着一套厚厚的棉衣站在台阶上静静等待,Kenda从远处望过来时,觉得她就像是一个纸糊的美人。
两人路过被白雪覆盖的乡野,路过寂静的街道,最后到达南山。
李沐尔觉得整个柏林的人都仿佛聚集在此了,他们穿着羽绒服,戴着防风镜和手套,拎着雪杖和滑雪板向高处进军,他们说说笑笑,李沐尔置于这人潮汹涌中,竟然有些恍惚。
她所出生的地方,每到过年时,也经常是街道小巷都无人,大家都聚集在某条河边或者某家步行街上,人人脸上带着喜气,期盼着来年的幸福。
“Hey,愣着干吗?想学滑雪么?”Kenda从背后轻搡了她一下。
李沐尔的思绪被拉扯回头,看到Kenda不知从哪儿拿来的一副手套和毛绒帽子,一把塞到她怀里。而Kenda本人早已经是“全副武装”。
李沐尔抬头看了看那高耸入云的山峰,摇了摇头道:“不想学,感觉很危险。”
她得保护好自己,必须安全的,静静的,等待顾清尧的归来。
“那我们坐索道上去,山顶有一家餐厅,我们去喝杯咖啡,看看风景。”Kenda这样提议,李沐尔同意了。
餐厅也依旧人多,李沐尔找到一家靠窗的位置坐下来,Kenda负责去买热饮和甜品。
身边都是金发碧眼的欧洲面孔,他们口中发出的音节也那么陌生。不知是不是李沐尔太想念家乡了,竟然在人群中听到有人在讲中文,并且字正腔圆,那声音还格外熟悉。
她猛地回头,向声源望去,却只看到一个穿着皮衣的欧洲妙龄女郎。
应该是她的错觉吧。
李沐尔摇了摇头,转过头来,却看到有一人端着盘子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那并不是Kenda的穿着打扮,看骨架,像亚洲人。
李沐尔缓缓抬头向上望,整个人立刻僵在原地。
居然是夏熏,端着盘子的人居然是夏熏。
夏熏显然也怔住,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李沐尔。
当日不得已挥手告别,如今再度相见是在异国他乡,在这样一个滑雪场狭路相逢。
“我没看错吧?是你吗?沐尔。”夏熏呼哧一声笑出来,面前喷洒出的白雾让一切都变得那么不真切。
“恩。”李沐尔很惊喜,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
夏熏身边跟着一个高大且英俊的男孩儿,他有些好奇李沐尔和夏熏之间的关系,询问了几句后,夏熏指着李沐尔解释道:“很重要的朋友。”
那一句“重要”让李沐尔眼眶酸涩。
“我朋友丹尼尔。”夏熏又向李沐尔介绍起这个男孩儿。
三人坐下,Kenda举着托盘向这边走来。她买了两块芝士蛋糕和两杯拿铁。
李沐尔向她介绍坐在对面的二人,Kenda对夏熏并无印象,但她看到李沐尔的脸上出现久违的笑容时,她觉得夏熏的出现拯救了李沐尔。
于是四人坐下来,边喝着下午茶,边看窗外众人滑雪打雪仗的场景,边聊天叙旧。
德国本是夏熏游历的最后一站,可是夏熏却莫名喜欢上了这里,无论是连绵起伏的山峦,还是辽阔宽广的平原,甚至只是这里喜好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人们,于是她提交了留学申请。
李沐尔有些羡慕夏熏的洒脱,在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后,还能笑对坎坷,仿佛浴火重生。
二)
在之后的接连几天里,Kenda因为要时常出去办事,偌大的屋子里便只剩下李沐尔一人。
夏熏经常来陪她,两人一起抱着暖炉坐在摇椅上,看屋外渐渐停止的飘雪。
“我在国外的这段日子以来,你身上居然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在滑雪场看到你时,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是太想你了吧,不然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夏熏感慨唏嘘不已。
“你呢?过得还好吗?”李沐尔笑了笑,不想再提起自己的伤心旧事,便反问她。
“国外的生活远远没有国内精彩,但是平静无波。”夏熏回答了,又似乎没有答。
李沐尔便不再问她。
夏熏发现时光也不过是匆匆过了一两年,李沐尔几乎是经过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她不再聒噪,变得很安静,甚至是沉静。
“你就每天这么待在家里不闷?”夏熏突然问她。
“他说让我在家里等他的。”李沐尔慢慢答道。
“真心想找你的人,无论你在哪里都会找得到你的。走吧,跟我出去。”夏熏站起来,就去拉李沐尔起身。
“去哪儿?不会又是滑雪场吧。”李沐尔边被夏熏拉着走边不安地问。
“去我们学校转转,我为了陪你,旷课几天了。”夏熏回头白了她一眼。
于是,自打李沐尔在柏林以来,唯一的两次出行都是被别人喊出去。一次是跟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Kenda去南山滑雪场,这次是跟着好久不见的夏熏去他们大学。
雪已经停了,天气晴朗。阳光照射到融化的冰雪之上,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
气温还是很低,夏熏并没有去上课,而是裹着大衣,端着热咖啡,坐在校园小径的长椅上,指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不停问李沐尔:“这个穿藏青色大衣的帅哥怎么样?”
李沐尔摇摇头,但笑不说话。
“那个呢,那个戴着耳机夹着书本的男孩怎么样?”
李沐尔依旧摇头。
“现在眼光变得这么高,肤白貌美大长腿的少年都入不了你的法眼了。”夏熏调笑着搡了搡李沐尔。
李沐尔依旧只是笑笑,恬淡地看着过往人群。
她并不是闷闷不乐,而是根本没什么可乐。时光荏苒,明明两个人都在世事中变得成熟,可夏熏还是故意用调侃的语气跟李沐尔说话,她想要时光倒退,想要李沐尔变回以前的开朗,可是效果不大。
就在两个人相对坐着时,丹尼尔走来。
“Hey,你们坐着干什么?今晚有联谊舞会,所有女孩儿都去梳妆打扮了。”丹尼尔笑着说。
“我不用打扮,天生丽质。”夏熏呛他。
丹尼尔宝石蓝深邃的眼睛扫过郁郁寡欢的李沐尔,唇角扬起一抹朗然的笑容。
“你打扮起来一定非常漂亮。”他的动作很夸张,一点都不似严谨的德国人特有的形象。
“我就是过来玩儿,没打算参加舞会,我也不会跳舞。”李沐尔语气淡淡的,唇角那礼貌性的笑也是淡淡的,轻云一般,揉进惆怅里。
“那有什么要紧,你不会滑雪不也去了滑雪场,不会跳舞就坐着看别人跳,别什么事儿第一反应便是拒绝嘛。”夏熏对李沐尔表示不满。
“行行行,我去,我去。”李沐尔还跟以前一样,夏熏一不满,她就没辙,两个人之间微妙的上风与下风关系,这点一直未变。
夏熏带李沐尔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礼服租赁店。
刚踏入店内,就感觉到了人满为患的“威胁”。
来来往往的年轻女孩儿,几乎都是来自夏熏他们学校。她们都想在这家店内挑到适合自己的礼服,好在晚会上大出风头。
“我们来晚了。”李沐尔拉着夏熏的衣袖,轻声说。
“一点都不晚。”夏熏冲她挤了挤眼睛,然后反手拉着她熟门熟路地走进了最里间。里间的人很稀少,夏熏信步走过去,挑出一款很少见的长袖网纱黑色晚礼服递给李沐尔。
“一般姑娘都希望自己穿得越少越好,不懂遮掩和若隐若现的美。”夏熏暧昧地笑了笑。
李沐尔抚摸着那拼接的丝滑布料,明白夏熏已经一眼看穿了她。
从前,她不愿意和其他人一起沐浴,就是害怕别人看到她双臂上丑陋的伤疤。今日,她拒绝去参加舞会的根本原因也不完全是一向冷清惯了,而是,舞会要穿晚礼服,晚礼服又是裸露得多,她实在是没有那样的心理素质,她觉得自己驾驭不了。
李沐尔进了试衣间换上了晚礼服,自她扭扭捏捏出来的那一刻,夏熏眼底蓦地腾升起一把火焰。
“看看镜子,走几步,啧啧,其实你呀,真应该多试试这样的衣服,这样才能衬托出你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夏熏赞不绝口。
李沐尔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手臂部分被长袖遮住,礼服的下摆是燕尾裙式样,走几步便会露出白且直的一双美腿,整个人仿佛被披上了一层光辉,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夏熏为她挑的这件礼服很冷门,没有任何人来试,可却格外适合李沐尔,扬长避短。李沐尔情不自禁多看了镜子中的自己几眼,因为等待而变得忧郁的心情终于晴朗了几分。
“你的呢?你的是什么样的,快穿给我看看。”李沐尔迫不及待地催促夏熏。
夏熏狡黠地笑了笑,又从另一个柜子里挑出一件用蕾丝亮片缝制出的白色礼服长裙。夏熏拿着它躲进试衣间,出来时,已然成了一名气质名媛。长裙遮住了夏熏的小粗腿,收腰与低胸的设计却突显出了她完美弧线的脖颈以及小蛮腰。
明明模样很是动人,李沐尔却不愿意像刚刚她夸奖自己一样去夸奖夏熏,故意眯着眼睛,勾起的唇角带了几分轻佻道:“真白,简直就是浪里白条,黑白双煞中的白煞。”
“那你岂不是黑风李逵?”夏熏没好气地回她。
互相斗着嘴的两个人不相让,结完账走出店的大门,突如其来的冷风让毫无防备的李沐尔浑身打颤,夏熏赶紧将衣服披在了她肩上。过马路时,明明是绿灯,走在斑马线上,却有一名疑似酒驾的司机大叔开着卡车迎面奔来,李沐尔在千钧一发之际拉着夏熏飞跑。
马路对面,两个人惊魂未定,却望着对方忽然嗤嗤笑起来。
双方的长发和眼眸都黑漆漆得像在墨池里漂过,澄澈得透光。
三)
两个人吃了一顿香肠饭,又喝了点啤酒,这才化了精致的妆容奔赴学校的舞会现场。
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进场,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只是一个学校的联谊舞会,李沐尔会误认为自己闯入了某个巴黎晚礼服的时尚秀场。
来来往往的姑娘袒胸露背,风情万种,每一个都足以吸引眼球。
灯光忽灭,舞台中央亮起一束白光,主持人登场,宣布今晚的联谊舞会正式开始。大家开始欢呼雀跃,李沐尔却端着盘子,小心翼翼地夹了一些吃食坐到最不起眼的角落。
夏熏在这种场合下就是人来疯,她和丹尼尔已经摇摆在舞池中央。
李沐尔目睹着他们的疯狂,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看夏熏抱丹尼尔抱得多紧,她应该是喜欢他的吧。真幸福,自己喜欢的人就在眼前,被自己紧紧拥抱着。
李沐尔呢?只有喝醉了才能雾里看花一样,依稀看到顾清尧吧。
耳边仿佛能听到来自人群的喧嚣鼎沸,闻到校园里碧桃的花骨朵儿盛开时的香气,看到初春的光景。
此间少年不常在,少年歌声眠旧巷。
就在李沐尔觉得自己的肚子已经喝不下去酒时,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个趔趄,踩到了自己的裙摆,差些就要摔倒。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腰。
一双和丹尼尔一样深邃的蓝眼眸,却长着一张比丹尼尔还要俊朗的脸,扶住她的男生的脸与她的脸贴近得几乎重合。
李沐尔顿时酒醒,一下子跳脱开来。
“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闷酒多无聊,来和我跳支舞吧。”男生热情邀请,并朝她露出大大的笑容。
李沐尔听着他饶舌的口音,只是摇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不想跳还是不会跳?”男生凑近了一些。
“我不会。”李沐尔淡淡回道。
谁知,这一句“我不会跳舞”并没有让男生打退堂鼓,反而给他制造了机会。他又凑近了一些,细细嗅着李沐尔身上淡淡香水与酒精混合的气味,细声道:“不会跳舞我可以教你,能走路就能跳舞。”
李沐尔内心有些反感,想要开口继续拒绝,他却带着些霸道地接着说:“请你接受我的邀请,不然的话,我就当着所有同学的面把你抱到舞池里去。”
李沐尔吃惊地看着他,他的笑容带了一丝邪气。
眼前的男生自信且骄傲,不容别人拒绝。这样的他,个性有些像自己日思夜想的顾清尧。
于是李沐尔伸出手,礼貌地说:“那就麻烦你教我了。”
男生唇角的弧度上扬得更加乖张,却弯腰侧身,手臂伸得直直的,让李沐尔可以挽着他的手臂进入舞池,表现得十分具有绅士风度。
一股热浪迎面扑来,男生揽着李沐尔的腰,跟着音乐的节奏前三步后三步,一会儿提腰,一会儿并脚。
“怎么样,很容易吧?”男生的笑容在灯光的映衬下愈发显得邪魅。
“一点都不容易。”李沐尔气喘吁吁。
男生拉着李沐尔穿越人潮,又回到了他邀请她跳舞时的僻静角落。
两人坐下,李沐尔顺手拿起桌上的杯子,又要给自己倒满一杯酒,却被男生拦下。
“喝得醉醺醺的,在男生面前很危险,你难倒不知道吗?”男生的眉眼似笑非笑,似乎深藏暗涌。
“那就不喝了。”李沐尔打了一个激灵,将酒杯放下。
“一般坐在安静角落独自买醉的女孩子都有心事,你的心事是什么?我现在有空,可以听你说说。”男生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兴致盎然。
“关你什么事,你想听我还不想说呢。”李沐尔偏过头去。
她的酸楚,她的等待,她的故事,只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才不想跟一个陌生人随便分享。
男生也并没有追问,只是笑笑,他头忽然凑近了一步,笑嘻嘻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沐尔愣了愣,觉得这男生的脑回路未免也转得太快了,她没有回答,男生却并不介意,率先自报家门:“我叫艾文。”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男生不屈不挠。
他愈是这样逼迫,她就越是不想说。
谁知人群中突然冒出熟悉的喊声:“喂,李沐尔,找你半天,原来你在这里呀。”
一曲终结的夏熏拖着丹尼尔跑到李沐尔跟前,明明是玩累了才想起李沐尔,夏熏的动作表情却好似一直在寻找李沐尔的所在方位似的。
“李-沐-尔。”艾文一字一顿地咬着李沐尔名字的发音,忽而一笑。
“艾文,原来你在这里。”丹尼尔欣喜地叫起来。
这名叫艾文的男生似乎跟丹尼尔还有夏熏是同系同学,并且关系匪浅,感情深厚,他与丹尼尔称兄道弟,看到夏熏的第一眼便夸赞她今日又比昨日更美艳了一分。随后,他的眉毛跟跳舞似的,富有节奏感地上下跳动,一直盯着李沐尔。
夏熏与丹尼尔先是不解地互相对视一眼,后来从彼此的眼神里明白了些什么,他们相视一笑。
“丹尼尔,我跳舞还没跳够呢,走,继续陪我跳去。”夏熏朝丹尼尔挤眉弄眼,手指着舞池的方向。
丹尼尔起身,和夏熏两人“狼狈为奸”,再一次迅速隐没在人潮中。
桌前再一次剩下李沐尔和艾文尴尬地面对面。
当然,尴尬的是李沐尔,艾文觉得这一切都很有趣。
“你号码多少?我明天想带你去一个地方。”艾文径直问道。
“我没有手机号。”李沐尔没好气地回道。
虽然艾文没有什么恶意,但是李沐尔实在不喜欢这么轻率又浮夸的人,李沐尔一度怀疑他骨子里流淌的绝对不是德国人的血。
“我去问夏熏也能问到,只是我想听你亲自说。”艾文凑近了一些,眼神特别专注,却给李沐尔压迫感。
“行行行,我给你就是了。但是提前说好了,明天我不跟你出去,你也不要打电话给我。”李沐尔将自己的手机号码抄给他,不耐烦的神色全部都写在脸上了。
“这我可不能答应你。”艾文笑笑道。
“那我不给你了。”李沐尔作势要抢过艾文的手机,却被艾文抢先一步记下,李沐尔的动作落空。
“那你打吧,我不接就是了。”李沐尔手垂下来,有点生气了。
令李沐尔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艾文并没有就此罢手,而是一把抓住她垂下的胳膊,用力一拽,将她拽到自己面前。
他温热的语气拂在她脸上,她的耳边:“你要是敢不接,我现在就把你的袖子扯下来给大家看看你手臂上的伤疤。”
李沐尔心下一惊,眼睛顿时瞪得跟铜铃一般大,想要挣,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艾文松开她,笑得似乎很无邪:“大家都是袒胸露背,你非要遮遮掩掩,你的这种特别刚才在舞池里已经吸引了很多男生的目光了,我猜他们是觉得你身上有股遮掩的美,可女孩子们会怎么认为呢?”
李沐尔不语。
艾文笑嘻嘻地接着说:“她们会嫉妒那些停留在你身上的目光,会希望你摔倒,希望你毁容。要是看到你的伤疤,她们会怎么样?”
“你是从什么时候看到的?”李沐尔不自觉地抱紧自己的身体,冷冷发问。
“不需要看,搂着你时能感觉出来,因为——我对伤疤太敏感。”艾文忽然掳起自己的袖子,李沐尔惊讶地看到他的手臂上居然也蜿蜿蜒蜒地盘踞着好几条触目惊心的疤痕。
“你,你的伤疤是怎么来的?”李沐尔语气有些急促。
也是被那样一场大火烧伤的么?眼前又是一片火光烧燎原。
“小时候热水瓶爆炸,被划伤的。”艾文轻描淡写一句带过,然后迅速放下袖子。
四)
李沐尔第二天早上是被一个陌生的电话吵醒的。
宿醉头痛,李沐尔撑着额头接起电话,在听到艾文阴魂不散的一句“午安”时,身体一个激灵,立刻就醒了。
再看看时间,居然已经是正午了。
她回忆起昨夜,一幕一幕的画面正如电影镜头重播。艾文拉着她跳舞,陪她坐在角落里看人群,要了她的号码,又将自己手臂上的伤疤展现给她看。
她惊讶,他却若无其事。可能在部分男生心中,伤疤是男人的象征,会表示自己很Man。可女孩子却特别在意,遮遮掩掩,总觉得那是自己身上一处瑕疵,恨不能遮掩一辈子。
后来呢?李沐尔记得自己喝醉了,吐了,吐完之后又吵又哭又闹,艾文、夏熏和丹尼尔三个人才拉住她,没能让她掀了桌子,砸了杯子,搞得人人侧目。
压抑得太久了,心中累积的负面情绪太多,只能借着酒后狠狠发泄出来。丹尼尔和艾文都不明所以,只有夏熏知道她内心最压抑的秘密是什么。
夏熏打了Kenda的电话,Kenda在外地出差,只是简单交代了一句“帮我照顾好她”后就匆匆忙忙挂了电话。夏熏费尽力气才将酒劲上涌,已经完全记不清回家的路的李沐尔拖回了家。
这一晚,因为怕她出事,夏熏便没有返校,而是在地板上打了地铺,陪伴了李沐尔整整一夜。
李沐尔轻轻回了电话那头艾文一句“午安”,然后一转头就看到裹着毯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夏熏,懊悔不已。
从回到家之后,她的那段记忆就消失了。但从夏熏并没有喝多少酒却也睡到正午的状况来看,她半夜里确实闹腾得不轻。
“约好今天跟我出来玩,你不会忘了吧?”艾文说。
“谁跟你约好的。”李沐尔捂着嘴,小声回呛道。
“怎么办,我昨天跟了夏熏一路,现在就在你家屋子外,你说我是闯进去好呢,还是绅士地站在门外等候好?”艾文不慌不忙地询问李沐尔。
李沐尔蹑手蹑脚走到窗边,轻轻拉开窗帘,一眼就看到空旷的地方,艾文笑容迷人地仰着头朝她招手,如果他不是这么无赖的话,李沐尔会承认他的笑容是真的与冬日午后的阳光一样迷人。
“你等着,我下来。”李沐尔没好气地说完这句话后就挂了电话。
她快速洗漱,随意挽了挽头发,套上一件外套,就怨气冲冲地跑到艾文面前,艾文见到她后,笑容更加灿烂。
“我们去哪儿?”李沐尔将帽子套在头上问道。
“跟着我走。”艾文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径直拉着她的胳膊走。
他拉着她走到马路边上,拦了一辆出租车,目的地直奔火车站。
“我们究竟要去哪里?我得回去了。”李沐尔感到不安,她跟着艾文出来,原本以为只是在柏林走走,没想到艾文要带着她出城。
艾文似乎明白她的担忧,朗然一笑:“放心吧,丹尼尔和夏熏都知道我是找你来了,要是你丢了,他们会放过我?”
“那我们究竟要去哪里?”李沐尔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一个很美的地方。”艾文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很美的地方是哪里?”李沐尔依旧是不依不饶地发问。
对于不知名的远方,她根本没有憧憬,有的只是深刻的不安。
艾文轻叹一口气,将攥在手里早就买好的两张火车票拿给她看。
K?ln,科隆。
李沐尔知道这里,一座历史与现代相融合的名城,莱茵河贯穿整座城市,高中时期的历史老师曾经这样描述过莱茵河:那就像一条白色柔美的缎带从旁漂过,洗涤了历史的罪恶。
李沐尔对这座城市,从那时起,就生出了别样的好感。
“怎么样?现在可以放心走了吧,我就是想让你开心起来。”艾文捕捉到了李沐尔脸上的一丝丝妥协,他摊了摊手,这句话倒说得真诚无比。
“行,谅你也耍不出什么花样。”李沐尔应承下来。
艾文一瞬间高兴得像个初生的顽童,他一把抓住李沐尔的手臂,李沐尔却触电一般地弹开,连连后退好几步。
艾文先是不解地望着她,李沐尔却护住自己的手臂,头垂得低低的,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明白过来,脸上少了些许不正经,多了许多歉意,“sorry”,他说。
李沐尔只是木然地摇了摇头,然后自己往火车站候车大厅走。
只想将这些伤疤裹得严严实实,悉心藏好,不让别人窥见。时间走了好远,这些伤疤也并没有变浅变淡变消逝,永远在那里。
她没有那么怕被别人知道了,却依旧怕被别人碰见,那是她自己都不忍触碰的记忆。
五)
抵达科隆已是晚上。
艾文请李沐尔吃了一顿大餐饱腹后,带她来到了莱茵河畔。
河面吹来微风,有大型的油船和货轮频繁往来,高耸入云的科隆大教堂在星空的映衬下更添了几分神圣。
原先是艾文带路走在前面,李沐尔跟在后面。这会儿全然相反,李沐尔沿着河畔一直向前,艾文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经过与李沐尔的相处,虽然很短暂,却看出了她非常没有安全感,十分抗拒别人的逾越。这样的人通常有着自己的故事,内心也有着自己的小世界,这个小世界里只有她和与她亲近的人。那些个亲近的人或许想离开,却走不出去。而他这个想走入她内心的人,却也没有任何路可进。但——总要试试,不能试都不试就放弃,她肯跟他来科隆已经是进步。
艾文看着她孤零零似乎心事重重的背影,眼珠滴溜溜一转,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猛地拍了一下她的肩。
李沐尔瞳孔骤然睁大,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
“那边有座桥,桥上的风景和河畔的风景又不一样了。”艾文唇角噙着一抹笑意指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霍亨索伦桥。
这座桥很长,长得看不见尽头。李沐尔和艾文沿着鹅卵石铺成的人行道,缓慢地行走着。
忽而起风了,有轻轨呼啸而过。
李沐尔顺着风向听到有金属质感的物件敲打栅栏的声音,仔细一瞧,不远处的前方,人行道的栅栏上悬挂着许多颜色各异的锁。
“这是一个美丽的象征,它将许多人的一生都绑在了一起。”艾文走上前,手上把玩着其中一把似乎有了些岁月侵蚀痕迹的铜锁,眼神变得格外温柔。
“这些锁真好看。”李沐尔也轻轻抚摸着那些锁,似乎在轻轻触摸着一颗又一颗温柔的心。
“很多人都不想把他们的爱情锁光秃秃地留在桥上,所以你看,这些锁要么被镶上水钻,要么被配上花,就好比他们的爱情,如水钻般亮晶晶,又如花朵般鲜艳。”艾文在李沐尔身后说道。
李沐尔回头,看到艾文像变魔术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两把铜锁,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
他将其中一把看上去小一些的铜锁递给李沐尔,轻声问:“我们就简简单单的,不要其他的配饰好不好?”
李沐尔不仅没有伸手去接,反而缩回了手,微微瞪大眼睛,拒绝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艾文拿着铜锁的手蓦地就垂下来,有些讪讪的。
风依旧在吹,气氛却很沉默。
突然,艾文猛地抬手,将小刀连同两只铜锁都丢进了莱茵河里。只听“扑通”一声,河水被突然激起一层涟漪却又很快恢复平静。
“开个玩笑,吓着你了?”艾文耸了耸肩,笑得似乎真的云淡风轻。
“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李沐尔闷闷地回了这么一句,然后转过身,径直往回走。
走到河边草地上,李沐尔一屁股坐下,然后托着腮,望着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陷入了发呆的状态中。
艾文看着她神思迷惘的模样,也坐到了她身边,学着她托腮冥思,忽然道了一句:“有人说,喜欢发呆的女孩子,内心都有一个忘不掉的人。”
李沐尔被他这句话击中,怅然地望向他。
夜幕下,被包围在万家灯火之中的艾文,蓝眼睛更加深邃,似一片无垠的汪洋,能将人吸进去一般。
“你真无聊。”反应了片刻,李沐尔脱口而出这四个字。
“为什么把别人对你的好感都看做是恶意或者无聊?我只是想靠近你,但不是想伤害你,你应该也感觉到了,不然不会跟我来科隆,可是态度为什么还是这么疏离呢?当个朋友也不可以么?”艾文终于忍不住了,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语气也变得急促。
他一路上都照顾着她的情绪,呵护着她的伤口。在霍亨索伦桥上,他故意将她引来这里,想要对她表白,可是她的表情太冷淡,令他收回满腔热情。虽然他一直都在同她耍无赖,但要认认真真地捅破这层窗户纸,他却胆怯了,于是干脆将铜锁扔进河里,一切当从未发生过,只是错觉。
他这么为她着想,她怎么一直都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李沐尔愣愣地看了他好久,艾文就在她这样木然的眼神里逐渐冷静下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语不是很妥当,他微微垂下头,说了一声:“抱歉,我——”
“该说抱歉的人是我呢,是我这么久以来都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和别人相处了。”李沐尔望着艾文,挤出一个笑容,拼命想要自然,落在艾文眼底却很生硬。
“那你的幻想世界是什么样的?”艾文不禁好奇地问。
问出口又感到后悔,这也是一种逾越。
“不愿意说也没关系,要是愿意,我就当一回听众。”艾文补充道。
“我认识一个人,他带给我惊喜,带给我快乐,也带给我灾难,甚至,颠覆了我也许本该岁月静好的人生。”李沐尔转过头,眼神放空,目光幽远,不知通过那一望无边的天际,最后落到了哪里。
时间一点一滴地走着,在科隆这样的城市里,岁月仿佛不知疲倦,夜深也依旧辉煌的灯火照耀着李沐尔藏在心底的故事。
“所以你就一直守在这里?”艾文原本不相信天底下还有如此钟情的女孩子,真正见到后却为她感到不值。
“那个男孩这么久都不来找你,要么变心了,要么就是出事了。只有这两种可能。”艾文语气非常笃定。
一语惊醒梦中人。
为什么她总是那么被动,他让她等,她便等。她为什么不去主动地寻找他?
李沐尔拍拍身上的泥土,蓦地站起身。
“你去哪里?”艾文急喊。
“回去。”李沐尔撇过脸,低低回道。
她要回去,回去找Kenda面对面问清楚,他为什么还不来,不要她了,还是出什么事故了。
“你现在回去?已经很晚了。”艾文追着她。
可是李沐尔丝毫不为所动,她的脑海里,她的意念里,她心心念念要一个答案。
艾文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她,轻拉了她一把又很快松开,喊道:“这么晚了,火车站都是酒鬼流浪汉,你好歹等等我,我保护你嘛!”
在遇见这个中国女孩之前,艾文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自我又固执的人,可是遇到李沐尔之后,艾文甘拜下风,因为李沐尔远比他执着得多。看似弱不禁风,心却坚定不移。
他和李沐尔回到来时的火车站,买了凌晨的火车回柏林。
上了火车,找到座位坐下后,艾文这才发现整节车厢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空空荡荡,玻璃上倒映着二人的影子,孤寂冷清。耳边是火车在铁轨上发出的轰鸣声,时而呼啸着逼近,时而由近及远地消逝。
李沐尔看着黑漆漆的窗外,眼皮渐渐垂下,睡眼惺忪。
“想睡就睡吧,我在你身旁,不会离开。”艾文将她的脑袋轻挪到自己肩上,语气宠溺,像在哄一个婴儿入眠。
看着她沉沉入睡的侧脸,艾文望向窗外,脑海里浮现的是她睁着眼睛望向前方时的迷惘神情,她坐在草地上,单手托腮。
“我无辜跌进了一个舆论漩涡中,我的一切都被毁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他。我多想他在我身边啊,永远不会离开。我在等,等到他来我身边永远不离开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