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有何事金丹境无法解决，要请辟谷境来解决？现下，重华想不出来，玉宣一时半刻也无余暇解释。

　　 玉宣送重华进入逐浪苑后便离开了。重华走进玉宣为自己准备的院子，随便挑了一间房，推开门，暗自掐诀，“噗噗噗……”点燃了房内所有蜡烛。

　　 宣家的客房，比起长生天来，果然少了许多仙气，多了许多人味儿。譬如，这铺满卧房的金丝绒毯，这高悬墙壁的古董名画，这巧夺天工的琉璃屏风，这香气宜人的四仙案几。凡人所喜之物，这里应有尽有，精致优雅，香雾沉沉，似乎比只有玉简、蒲团的长生天舒适万倍。尤其那张黄漆木大床，其骨架若黄金，光彩夺目，且外悬青色幔帐，边垂银丝钩，内置软枕香褥，一看便觉分外好眠。可惜，重华已不用睡觉，不过在上面打坐，约莫也行？

　　 重华将炎轻离放到床上，床褥陷进去，浅浅勾勒出一只小狐的形状。接着，重华亦跳上床，盘腿打坐，在设下禁制入定之前，他又渡了些净炁给炎轻离，好叫他稍微舒服些。

　　 半个时辰后，玉宣如约送来一碗汤药，说是由白符芝和太平果熬制，亦加了几颗这些年炼制的灵丹，服下一碗，便见奇效。

　　 炎轻离的肉身有气无力，重华喂他喝药时，他张着嘴，根本无力反抗。只是这药比胆汁还苦，他既占据杂毛小狐的肉身，就一定拥有杂毛小狐的五感。前后活了三百余年，没吃过这么苦的药，这次简直亏死了。

　　 炎轻离吃过药后沉沉睡去，重华于他身边打坐，玉臻净炁外泄，萦绕炎轻离周身，待天明醒后，炎轻离竟自己坐起，冒死钻进重华怀中，趴在重华膝头。

　　 若不是重华害怕要在宣府多逗留数日，早一掌挥出，将这杂毛小狐拍到门外的花圃里。

　　 “你做什么？”重华冷冷低首，依然保持坐姿，看着怀中的杂毛小狐。

　　 炎轻离舔了舔爪子……天道证明！这是狐狸本能，不是炎轻离的特殊嗜好！炎轻离狐嘴抽搐，收回爪子，仰面瞄着重华，低声道：“师兄，本座又活过来了，多谢师兄。”

　　 重华眯眼，掐了个法诀，移开炎轻离的身子，将他轻轻丢到床上。“再敢爬上来，我就……”

　　 炎轻离睁着一双狐眸，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就怎样？现下这狐狸经不起任何折腾，他估计动动手指，这狐狸便死了。重华不由面露纠结，居然一时拿炎轻离没办法。

　　 炎轻离像似看准这点，又爬过来，不过这次没钻重华怀中，而是蜷缩起来贴着重华的身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好在重华这次仅嫌弃皱眉，没多说什么，过了会儿，仿佛默许般闭起眼睛，继续打坐。

　　 就这样到了中午，玉宣第二次送来汤药，重华将汤药搁在桌上，施诀把炎轻离移过去，叫它自己喝。晚上，玉宣第三次送来汤药，这次他未着急离开，且在炎轻离喝下汤药后，在炎轻离面前放了一颗甘甜的仙子果。

　　 “师伯，它看起来好多了。”玉宣微笑，甚是慈眉善目，“不知师伯的灵宠唤作何名？”

　　 名字？师尊强塞过来的杂毛小狐，哪里有兴致起名。可作为他的“灵宠”，未取名不是很奇怪么？就在重华不动声色，试图立刻给炎轻离编出个名字时，炎轻离忽然福灵心至，叼起仙子果，啃了半颗，另半颗汁水充沛，被他用来在桌面写下三个大字。

　　 炎轻离。

　　 重华：“……”这狐狸居然会写字？

　　 那边厢，玉宣上下打量炎轻离，手摸胡须，目光愕然，不一会儿，道：“师伯，请恕弟子眼拙。弟子原以为，咳，原以为师伯养的是一只寻常狐狸。没想到，这是虚相。”

　　 其实眼拙的岂止玉宣，重华自己也走眼了好么？这狐狸，无法口吐人言却能写字，又不是哑巴，真够稀罕啊。

　　 “炎轻离。”重华眼神缓缓扫过桌面那三个大字。

　　 炎轻离眼巴巴地瞅着重华，心想真是艰难，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竟到现在才将真正的名字告诉给师兄。以前师兄未曾问过，他便未曾提起，那会儿一直与师兄在一起，觉得名字这种东西，真心无所谓。可现下，他却十分想将自己的名字告诉给对方，哪怕他在对方眼中仅是一只资质低劣的杂毛狐狸。

　　 “炎轻离。”半晌，重华收回目光，对玉宣道：“它自己取的。”

　　 “是吗？好啊，炎轻离。”玉宣笑眯眯地拿出一袋仙子果，放到炎轻离爪边，“良药苦口。日后再喝下汤药，便吃一颗仙子果罢。”言罢，伸手摸了摸炎轻离的脑袋。

　　 炎轻离：“本座忍！”

　　 “不过这字虽不工整，可我觉得，笔画间却自有一股灵动飘逸，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玉宣对重华笑道。

　　 重华细细一看，确实如此。

　　 “要是以后化作人形，给它一只手，一支笔，当能写出传世之作罢。”这句话，便是实在地恭维，别说重华，就连炎轻离自己也不信。

　　 重华道：“它根骨差，资质不堪，想来无化形那天。我养着它，随它去，它爱怎样便怎样，比其他灵兽还快活些。”养炎轻离这话委实违心，可这会儿也只能这么说。

　　 岂料，玉宣听后，竟思索片刻，出了个主意。“师伯，它这样的根骨，你都肯收作灵宠，可见羁绊至深。师伯年少有为，寿元无尽，这只小狐今世虽无仙缘，可不意味来生没有。你待它转世，再去寻它，以师伯的寿元，定然等得到啊。”玉宣这番话，情理之中，他甚至顿了顿，继续道：“玄门中，为灵宠重新炼制肉身亦时有发生，师伯若不嫌麻烦，我这儿有许多玉简可供师伯参详。”

　　 汗！还有这种事，他怎么给忘了！炎轻离用小爪子扒拉袋子，从里面叼出一颗仙子果。

　　 “师伯，如何？”玉宣双目炯炯有神。

　　 其实，重华也未想到这方面，如今玉宣提起，他突然发觉，还真有这么一回事。难道师尊钟意此狐，叫自己好生照看是为了保住魂元，给它再造肉身？

　　 炎轻离咬掉一半仙子果，另一半，仍旧用来写字。

　　 “咦？师伯，它有话说。”玉宣忽然发现了炎轻离的异动。

　　 炎轻离写：“无嵇真人，此番捡回一条性命，他日必结草衔环，以报真人救命之恩。今世炎轻离资质不堪，无法修仙，待来世投个好胎，定自寻真人，天涯海角，永世相随。”

　　 不说字韵如何，反正玉宣跟重华皆肯定过了。单说语句连贯，并无错字，且字里行间真情流露，发自肺腑，就不像一只幼狐能干出的事儿。有那么一瞬，重华觉得眼前这狐狸被人夺舍了。可它若是夺舍，怎师尊未曾察觉？万殊宗护山大阵内，任何夺舍者都会第一时间被发现，而太上忘情不是也在狐狸面前晃了一圈，同样未见异常啊。因此，唯一的结论便是这狐狸没被夺舍，这就是一只奇怪的狐狸。

　　 玉宣啧啧称奇，愈发觉得自己看走了眼，师伯收的灵宠，怎会是一只寻常狐狸？“师伯，看来，只须等着便是。”玉宣道。

　　 炎轻离坐在桌上，狐眸晶晶亮亮，一动不动凝视着重华。

　　 重华沉默不语，过了片刻，方道：“你这孽障，倒轻易许了来世，万一来世你有其他想做的事呢？”

　　 来世没有其他想做的事啊，来世就想跟师兄在一起！炎轻离抬起毛茸茸的小爪子，又扒拉出一颗仙子果，咬一半，另一半写字。

　　 “此志不渝！”

　　 都注定了，来世我们还会相遇。炎轻离津津有味啃起仙子果，小爪子上沾满粘稠汁水。

　　 重华：“……”感觉岂止微妙能够形容。

　　 “呵呵。”玉宣发笑，道：“好有趣的小狐狸。”

　　 重华继续不语。

　　 闲扯半晌，玉宣见重华兴致尚可，终于开口入正题，想要引见他的几个孙儿。

　　 “师伯。”玉宣执夜光壶，为重华倒了杯桑乾水泡的茶，“昨日夜里，我向师伯提及武塘镇近日不太平，希望师伯出手相助，不知师伯可否记得？”

　　 重华当然记得，对方说镇上闹鬼，可他进城后毫无察觉，这让他甚是在意。

　　 “我记得。”重华望着那杯热气腾腾的茶水。

　　 桑乾水，武塘镇特产，据说此水泡出的茶灵气充沛，常饮有助修为，延年益寿。

　　 “此事与我其中一个孙儿有关，若师伯不介意，晚些时候，请到书房一叙。”玉宣引见自己的孙儿，倒不是想将孙儿们送入万殊宗，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另一个。

　　 重华如今借住宣府，又有求于人，玉宣开口，他岂能拒绝。而且，他也对这事儿产生了兴趣，便答应玉宣，戌时前往书房，见见玉宣的孙儿们。

　　 “那好，弟子多谢师伯。”玉宣给重华作揖。

　　 重华一十七岁少年，几次三番被玉宣拜来拜去，现下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这些虚礼，还请免了罢。”

　　 玉宣一怔，摸着胡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