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时候,虞初秋被一阵孩子的哭声吵醒,摸黑走出卧室,顺着哭声寻去,推开了隔壁客房的门。哭声立时变大,一声声,催醒着虞初秋半梦半醒的神志。
虞初秋摸索着点燃了桌上的红烛,眯眼瞧见,宋礼坐在床上,捂住眼睛,哭得喘吸不畅。宋乾被妹妹吵醒,揉着眼睛,坐起来。
“乖,不哭。”虞初秋快步走至床前坐下,伸出双臂。
宋礼在看到虞初秋走来的一瞬,立刻撑起身子朝他身上扑,一双肥呼呼的肉手,死死抓住虞初秋披散到腰的长发,一个劲地哭喊,撕心裂肺:
“娘!呜哇哇……我好想你……快点回来……呜呜……”
“不哭不哭,乖呀,等大水退了,我立刻带你去找娘亲。”虞初秋对于宋礼的哭喊,很是习以为常,抱着她,拍背安慰,微笑的摸摸宋乾的头,示意他躺下,继续睡。
自己则捂住宋礼的嘴,快步下了楼,推开虞宅大门,走了出去。这才放开手,任宋礼大哭出来。
“呜呜呜……娘……娘……”
“唉……又作噩梦了?”
“嗯……呜呜……”宋礼趴在虞初秋肩膀上,双手死都不放开虞初秋的头发。眼泪横流,打湿了虞初秋肩头的衣裳好大一片。
虞初秋不以为意,抱着宋礼,来回在虞宅大门前散步。单手托着宋礼的重量,一手有节奏的轻抚她的脊背,嘴里轻轻哼着江南特色的摇篮曲。
一阵夜风拂来,银色的月光下,虞初秋的白色单衣下摆,被轻轻吹开,合着迈开的步子,整个人好似不识人间烟火的嫡仙。而他单臂上的宋礼,也像是太上老君身边的送财童子。
虞初秋独自走了一会儿,感觉发根不似刚才那般疼痛,捉摸着宋礼可能已经睡着了,正想回屋。
谁知,又一次听到哭声:
“哇哇哇!我不嘛!我要妹妹!哇哇哇……”
“行了行了,我的祖宗!上辈子我欠了你什么,半夜三更不让人睡觉?!老娘我连个男人都还没有呢,凭什么要先当娘呀?造孽啊!!”
虞初秋刚抬头,又听到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声线优美,语气恶毒,双手笨拙的怀抱宋乾,只着一件白色半透明睡裙,正要跨出虞宅大门。
“咦?虞先生,你也在啊?我还以为,你们男人都睡得死,没人听见呢。”苏紫川低头示意宋乾,“呐,你妹妹不在这儿吗?”
由于苏紫川谢了妆,周围光线又暗,虞初秋好半天才认出她。
借着夜空皎洁的月光,虞初秋满眼不可置信,来回打量身边的苏紫川。
除去了白天浓妆艳抹的粉底口红,苏紫川清丽的瓜子脸、小巧的鼻梁、青春的粉唇,第一次,完全展露在虞初秋视线里。
齐膝的乌黑长发披落身后,玲珑的身段隐藏在半透明的唐式睡裙下,长长的裙摆内,隐约可以看到一双健康匀称的美腿。双手以非常不和谐的姿势,抱着宋乾,大大的袖口,顺着她雪白的玉臂,退到肘处。
虞初秋突然觉得她很美。虽然她嘴里骂骂咧咧,全无好话,手上抱宋乾的动作,却很是温柔。她显是已经抱得很累了,走两步,便要停下来,往上托托宋乾的重量,漂亮的丹凤眸,一个劲地朝宋乾翻白眼,却在夜风吹起时,腾出手,扯起袖子,盖在宋乾肚子上。
虞初秋有一刻恍惚,窃以为,这就是自己一直向往的幸福。
此时此景,仿佛自己有妻有子。妻子美丽,却虚荣;孩子可爱,却淘气。人无完人,完人必假。这样就好……
然后,一辈子平淡、充实的生活在芙蓉镇。与世无争、清平快乐。我教书来,她织布。
孩子们在眼皮底下,平安长大。女儿不要远嫁,我也不稀罕城里的公子作女婿。女儿最好也生活在村里。农闲时,常回来坐坐。儿子也不要求太高,能写能算,别让人骗就行。等我老了,存些钱,给他置办一处田地,娶房媳妇,好生过活就行。
最后在妻儿的陪伴下,平静的离开人世……
此生足矣。
虞初秋摇头,低看苏紫川,轻声笑:
“天然去雕琢,清水出芙蓉。”
“哈?”苏紫川黑线,“先生,你确定你是醒着的?不是梦游到此?”
“……”对牛弹琴。
“啊!那边,刚才好像有东西动了一下!”
忽然,苏紫川抱紧已经睡着的宋乾,后退一步,躲在虞初秋身侧,凤眼直勾勾的盯着不远处,黑漆漆的菜地。
“什么?”虞初秋被她吓了一跳。看到她躲在自己身后,很勇敢地上前两步,朝苏紫川盯的方向,猛瞧!
可惜太黑了,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确定一件事:酉河的大水,今天退了很多。
“好像没什么。我们回屋吧。”虞初秋牵过苏紫川的手,走回了虞宅。
虞家大门落锁的一瞬……
远处,刚退水的菜地里,抬起两颗顶着荷叶、满脸淤泥的脑袋。
“啊呸呸呸!我嘴里全是泥!操!一不小心混进社会,浪子回头已经白费,我现在如此狼狈,穿着军装受着活罪,屁大点事还得开会,吃个刁饭还要站队,挣点鸟钱还要交税,这它妈就是社会!!”
“头,你就别抱怨了。我比你还惨些。我昨天刚从邻县抗洪回来,头还没挨着枕头呢,又被派来‘找人’。本以为,如今世道好,天下太平,不用打仗,当兵应该不会很辛苦,谁知道……”
“哎呀,行了行了!你已经唱了一百零八遍了!有时间,还不赶快回去报告,我在这儿守着。”
“为……为什么是我回去?!头,你该不会是想趁我走的时候,先睡一觉吧??太狡猾了!”
“你说什么?!臭小子!你搞搞清楚,我军衔比你大!出来混,没听说过:‘官大一级压死人’吗?快滚!爷我要睡觉了。”
“……”
“哎哎哎!你那是什么眼神?我这是便宜你的。你想想,这是多好的机会啊!多少人参军?有几个能有这样的机会?越级去见提督大人?你要是说得好,给大人留下个‘深刻印象’,你提升的希望不就大大增加了呀?!年轻人,学着点!就这样吧……哇哈……呼嘘……呼嘘……呼噜噜……”
睡着了……
[注:提督――明朝官职,省级最高军事长官,相当于现在的省军区司令员。]
第二天清晨,当天边初露鱼肚白的时候,苏紫烟已经手持戒尺,立于虞宅大院。而站在他身边的,是不停打哈欠的苏紫川。
此时的苏紫川,身穿劲装,手执一柄软剑,腕处吊着沙袋,双腿半蹲,站成马步,宛然一个初级剑法第一式。
苏紫烟看到妹妹一脸睡相,拿起虞初秋的戒尺,毫不客气地抽了一下苏紫川的手臂。一边帮苏紫川纠正姿势,一边用身为兄长的严厉语气,斥责:
“站好!想要利用别人,首先要学会保护自己!我们苏家,世代为将!爹在世时,驻守雁门数十年,边境安宁。不想晚年,受人排挤,被夺军权,发配来江南作什么巡抚。说升实降!你是女子,我本不该要求你舞刀弄枪!不过……”
“不过,既然是将门之后,学会自我防范,终归是好事,对吧?哥哥,嘿嘿……”
苏紫烟还没说完,苏紫川已接过话头,摇头晃脑,笑言。凤眼闪亮,不似刚才的困倦。动作、姿势,也越发端正。
苏紫烟点头,嘴里仍旧不饶人:
“你明白就好。你可别糊弄我。我不是杨忆海那个马大哈。除了虞初秋的事,其他事都不上心。你是我妹妹,你的性子,我了解得很。我现在出去跑步,你要是敢趁我走的时候偷懒,我自有法子治你!”
“哦……”苏紫川吊着眼睛,害怕的瞄瞄苏紫烟,‘咕噜’咽下一口口水,额上流下一滴冷汗。
苏紫烟见状,放心,出门跑步去了。
他刚走没多久,苏紫川就坚持不住了。手臂越举越低,腰部的力量也越发奇怪,好比抽筋。
苏紫川感觉手腕处的沙袋越来越重,仿佛挂有千钧,很想放下手来,活动活动。可一想起苏紫烟临走前的警告……
算了算了,我还是忍忍吧。哥哥不说话则以,一说话,绝对……呵呵……我还是不要领头,去摸这个老虎屁股。
“唉……”苏紫川大叹一口气。
一个姿势站久了,腰背麻木,手脚打颤。她开始东想西看,试图转移注意力。
当她的视线刚好扫过敞开的大门时,她非常诧异的,看见一颗人头,从门侧伸出来,如贼一般,窥视着虞宅内的情况。
当苏紫川看向大门时,人头又立即缩了回去。
“……”苏紫川闭起眼睛,摇摇头。难道我累得产生幻觉?还是,大白天闹鬼?!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死死盯着大门边的时候……
一秒、两秒、三秒!
那颗人头又一次从门侧,慢慢探了出来。
“什么人?!!”
这一次,苏紫川绝对没有看错。她拔腿就向大门跑去,却因为浑身僵硬了,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手上的软剑,飞出两丈远。
“哎哟喂……”苏紫川挣扎着爬起来,揉揉撞疼的手肘,冲过去,捡起地上的软剑,又向门外跑。却忽然听到宋乾奶声奶气的声音,从二楼传来。
“苏姐姐,你在做什么?”
苏紫川被叫住,回头,看到宋乾宋礼,站在吊脚楼的栏杆内,披头散发,身穿大红肚兜,小短裤,脖子上带着铃铛清脆的麒麟项圈,像是刚睡醒。
苏紫川一边往门口跑,一边回头对孩子们说:
“呆那儿,别下来,姐姐捉贼呐!”
说完,刚好到大门,一回头,门边闪出一人。一时间,人吓人,吓死人!
“啊啊啊啊!!”苏紫川舞剑大叫。
“啊啊啊啊!!”那人也叫。
“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在我家大门口做什么?”苏紫川伸开四肢,霸道的挡住大门,凶恶的打量来人。
一个男子!
一个年轻的男子!
一个年轻,却看不全长相的男子!
长发披肩,簪子一束,随性洒脱。眼睛上带着一副圆圆的墨镜,手里提着一柄破旧的二胡,身上的衣裳沾满泥泞。一双赤足,裤腿半卷。宛然一个……要、饭、的、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