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里的味重,带着阴气,洛央已然回房换了身衣服。厚厚的靴底悄无声息,进门就瞧着秭姜正伸着双腿靠在暖榻上,膝上的白玉碟子里头搁了几片鲜果,水盈盈的。暖榻边落着羧猊纱帐,番红车渠璎珞低垂,便被她拈在了手里扯住尾端月白色的穗子,正偏着脑袋,漫不经心地一边嚼着鲜果一边绞,碎碎叨叨地左不过他洛央是个混账拉出去千刀万剐。
洛央没由来的笑,她道他老道他到了做父亲的年纪,他不和她气,倒是惹着了这么个骄纵的美人。
恶狠狠地在背后头诅咒别人也就是撑撑样子,装装门面,嘴里快被嚼烂的人冷不防出现在她面前却是被唬了一跳。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瞅着洛央,“你你你怎么进来的,未经过允许你横冲直撞往女儿家房里跑,成何体统,老不正经的!红笺红笺,还不把这登徒子撵出去!”
外头没人应,易安早把端着饭菜的红笺给拦在了门口,祖宗姑奶奶的一通劝,好说歹说把饭搁在了小厅里拖拽着走远了。
洛央盛了煮的软烂的莲子羹,取了一只錾花小银勺搁在唇边抿了一口,笑道:“再不用便凉了,回了炉的没了味,郡主赏脸趁热用膳罢?”
榻上的娇眉头拧成一条淡淡弹墨状,极是厌恶,“我说了,你去院子里头跪一个时辰,再领上十鞭子,不肖你说我自会用膳。”
洛央笑,舀起一勺送至她唇边,“郡主先用膳,待用完了微臣便去院子里跪着,时辰分毫不差,烦请郡主放心。”
她瞪他,满脸嫌弃,“谅你也不敢……不用就是不用,说什么都不用,我正同你生气呢,莫要和我说话。”
洛央殷殷地劝慰,“郡主用了膳才好有力气甩鞭子消气不是?”他对她的用心似乎有些过了,就像是一团纷乱的丝麻,扯了一段还有一段,绵绵延延的理不干净。索性搁在哪个角落,谁知道有一天无法阻止便要大张旗鼓的破茧而出,羽化成仙。
她不是当真要他难堪,不过是恼他一本正经的训斥她,好端端的话却生了嫌隙。如今瞧着他风轻云淡,也不是小孩子万般掺杂,便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用完了晚膳。
屋子里头就他二人,还有站在烛台上的蜡,活泛地窜着光,不长眼色!
她肖想着下床活动好久了,正儿八经的爷到了跟前自然得使唤,“洛央,本郡主要下地,扶我起来。”
洛央不应她,“宋太医的话可是忘了,伤筋动骨好生躺着。”
“再躺下去我骨头里就落了草籽,生了根发了芽,赶明儿长出一个草人来,慢慢悠悠伸进你屋子,成日里头盯着你,看你怎么办。”
她信口胡说,他倒是听进了耳朵里,“郡主生成个草人那也是顶好的草人,眉清目秀的一朵娇花,就搁在微臣的屋子里罢,金屋藏娇。”
这话听着痴缠,可不知真心几何,落到秭姜心里也浑是不在意,仅是皱了眉头道:“不要,我才不稀罕和匹夫家的女儿住一个屋。你的金屋藏了个诸葛,我是高攀不上了。”
洛央笑得直摇头,这满京城无不巴结的陈留郡王到了她嘴里就落个匹夫的名号。想想也是,国家兴亡,这首当其冲的便是坐拥十万大军的谢怀登,可不就是匹夫有责么?他瞧着她咬着鲜果正欢腾,“便是你事事有理。”
“有理啊,那还不快些伺候本郡主走走?”得了意的人笑弯了眉眼,活像半夜跑出来偷嘴的馋猫,果了腹便悠然自得起来。
“不允!”话音落,洛央就觉得嘴里被塞进了冰凉一物。低头一瞧,秭姜把咬了一口的梨片堵到了他的嘴里,小小的弯月咬痕一半在嘴里一半搁在外头。鼻间缠着她身子上苏合的甜,勾魂绕骨;口里胶着她唇瓣间脂粉的暖,齿颊留香,心生两下便犹如置身须弥妄境,恍恍惚惚起来。
她瞧他含着梨片自顾出神,便笑的得意,不管不顾撑起了身子伸手去够鞋子。散下的发还未来得及掉在地上,就被一只修长白玉般的手给捞了起来搭在上了手肘。做坏事被抓个现行,秭姜不敢去瞧洛央沉着的一张脸便扭了头转着眼珠子,叽里咕噜地找着说辞。他喟叹一声终究屈服,替她穿了鞋披了斗篷俯身将她搁在臂弯。
他抱着她缓步在洛府的花园里走,颈下绕着小女孩轻柔滑腻的手腕,都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低头看去正应了后面的那些话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窈窕的美人登了仙,从千年前的古书里走出来观赏人间烟火,偶留凡间便踏上了他这一方土地,何其幸,何其不幸。
秭姜侧过头看他,白玉螭龙的发簪,连绵自如的篆文挑了一条流苏在他梳的一丝不苟的鬓边晃着,方显得这个人有一些活气,便不禁感叹道:“洛大人自入了吏部便青云直上,手中的权势大了,思索的事由多了,烦心的事呀一件挨着一件的往外冒――”尾音拖得长长得,便把一根纤细的指头引到了他的额角上,“模样与我小时候没怎得变,顶好看顶好看的公子。可惜啊,成日里见你皱着个眉头,连这里都起了细细的纹,和……”她本想说和老头似的,又想着先头这人就因为这大发雷霆,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换了张脸,“和皱皱的小核桃似的,敲开来都是苦苦的味。”
“郡主说笑,微臣年岁大了,都到了做父亲的年纪怎会没有皱纹?”
得了,先前的仇还记着呢,缠绵悱恻的怨,楚楚沉郁的念,一个威风八面的摄政大臣如此细密的心。秭姜就落得笑,伸手扯扯他的耳朵,“哎呀,你这人可真无趣,连玩笑都开不得。洛大人可不老呢,人中龙凤,君子温如玉,顶好的皮相,顶好的人,不晓得招了京中多少姑娘的芳心,你看连我这么个骄纵的无赖都挪不开眼,还烦请洛郎君原谅则个。”
她惹了他,回回耐下心来只管用甜言蜜语哄他,教他开心得他原谅,不管甜的酸的信口开河,也不知那句话作得真那句话做得假。裹了蜜糖的毒药一个劲儿的给他灌,他心甘情愿地往肚里咽,可五脏六腑尝到的都是刮骨的疼,涌入胸腔的洪水,得不着喘息,泛滥成灾。
秭姜打量着他,温润的侧脸瞧不出情绪,约莫还是在耿耿于怀就笑道:“先生你可真小气,还在嫌弃我呐。不过这样的光景可不多了,再过半月我便及笄了,及笄之后便要许给人家,不久估计就得给人当夫人,来年呐孩子都得成日的闹了……哎,你轻点,我腿疼。”
秭姜皱了眉头,自顾自地揽紧了他的脖子接着道,“想一想,接下来的事情可真是多得紧,你都没工夫嫌弃我了,日后我带着孩子来瞧你,你不许皱着个眉头,可坏了!”
“……小姑娘家家,成日把嫁人生子搁在嘴边,羞不羞?”
秭姜歪了头,一张小小的脸伸到他眼前,勾着坏笑,“呀,先生你害羞了。这也没什么呀,长大了都要嫁人的,嫁了人都要生孩子的,难不成我一辈子都要待在洛府。”
“待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心口溢出的一句话,悄悄地散在萧瑟的秋风里,谁也没听个准音。
秭姜不明白转头瞧他,“你说什么呐……估计也不是什么好话。以后我要告诉孩子,我有个先生叫洛央,是摄政大人,可厉害了呢。把娘养大,对娘又好,我得常常带他来瞧你……”琉璃似的眼睛在夜色里眨呀眨的,瞧着什么有趣的,咯咯咯地笑得停不下,“你说你会不会也嫌弃他啊,苦大仇深的洛大人可有意思了。”似乎觉察了什么便舀了唇为难道:“不过,我若是有了孩子不叫他和你一般舞文弄墨的,虽说洛大人文采斐然,但是也好拈酸吃醋,小气!”
“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可有一句真话?”她的脸搭在他肩上,横竖瞧不着他的表情,这黑黢黢的夜,除了随风摇曳的花便都错过他脸上一闪而逝的戾色和不甘。他养大的孩子,三岁便随在他身边,歪歪扭扭的走路,摔疼了拼命地哭放肆地笑,像一个个深深的脚印拿了通红的烙铁往他骨头上烙。从那时候起,她练字便写在了他心上,她抚琴便听在了他耳中,她张弓射箭,跑马挥鞭哪一件不是他亲眼看着亲手教导,从骨血里浇灌出的姑娘……凭什么……
秭姜急了,伸手将他的耳朵扯到嘴边,“怎么没有,我与你说的都是真话。你如今青云不坠,心事也多了,我说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归是没有坏处的。你今儿去了刑部,左不过是周敦闻,那是章家的狗,死忠死忠的,都说狗急跳墙,我不晓得你要做什么,但是这件事情上做不得好人……哎呀,瞧我这说的什么,你本来就不是好人。”她又不知道哪般疯魔了,气哼哼地把脸埋在他颈窝摆脸色给他瞧。
洛央低笑,半大的丫头也学会关心人了,伸手摸了摸她如瀑的长发,浅浅的月色勾出一个如玉的公子,“多谢郡主关心,微臣,不胜感激。”
“不敢不敢,烦请洛大人伺候我回去安置,你也好置办秋狩的事宜,可不敢耽搁洛肱骨的时辰。”
“微臣这便伺候郡主回去!”
半盏残月挂在天边,薄薄的雾移来游去,那本就昏暗的月便只得了一个空形儿,印着曳地的裙裾在皂靴上婆娑,那嘶叫的虫豸也噤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