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上了天街,只听花炮轰雷,震天价响,沈复举目望去,但见灯光杂彩,夺目绚丽。
须臾到了近前,只见那是一家新开的燕京馆,馆前聚了许多游人,无不揣着手凑热闹。
“铛——”
一阵鼓响飘过,然后就见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站到高处,吆喝道:“今日喜逢上元节,我们店隆重开张,大家尽可以进店瞧一瞧,要是看见中意的物件,我们东家说了,一律优惠!”
人群里发出的议论声不绝于耳,慢慢有几个人进了店铺,然后一窝蜂地又涌进去许多人。
沈复觉着有趣,先跟陈芸打了声招呼,让他们原地等待,然后就喜气洋洋地进了铺子。
铺里锦绣交辉,金碧相射,举凡商品,不下百种,堂中央特意又摆了八件物件,分别对应了燕京八绝:景泰蓝、玉雕、牙雕、雕漆、金漆镶嵌、花丝镶嵌、宫毯、京绣。
沈复看了片刻,发觉京城玉雕和苏州玉雕各有千秋,难分伯仲,不禁心下惊奇,又见京绣针法灵活,精绝天下,比之苏绣精细雅洁、色彩分明,更具一种别样风情。
逛了一圈,沈复最终停在一堆鼻烟壶旁边,只见其品种繁多,林林总总,总不下于百来十样子,譬如方形圆口玻璃鼻烟瓶、玻璃胎画珐琅瓜形鼻烟瓶白玉茄形鼻烟壶、银镶珊瑚鼻烟壶、玛瑙留皮雕马上封侯纹鼻烟壶、白料浮雕荷花鼻烟瓶、粉红碧玺鼻烟壶、赭漆描金吉祥有余鼻烟壶、赭漆描金云蝠纹葫芦形鼻烟瓶、文竹寿字葫芦形鼻烟壶等。
沈复念着陈芸,就自掏腰包买了一色珍珠红鼻烟壶,然后兴高采烈地跑出铺子,交到陈芸手中。
陈芸心里高兴,嘴上却怪他乱花钱,沈复笑而不理,只吩咐轿夫起轿,继续往朱雀桥那里去。
爬高落低地下了桥,只见沿路行人层出不穷,说说笑笑,一股脑往同一个方向挤去。
沈复顾忌着陈芸和沈雪茹,不敢往人堆里扎,真个煎熬难受,又见河堤边泊着几叶画舫,画舫里坐着人,顿时灵机一动,脱口将自己的主意说了与陈芸二人听。
陈芸依违两可,久久拿不定主意,反倒沈雪茹凫趋雀跃,巴不得乘船绕着护城河游览一圈。
计议已定,沈复立马吩咐平顺去和船夫谈了价钱,然后就急不可耐地领着妻妹上了画舫。
时已夜半,月光皎皎洒在护城河里。河水泱泱,泛起一层又一层的细纹,潋滟开去。河堤边树木葱茏,有些奇形怪状的甚至成了孔雀开屏的样式,颇是趣味十足。
画舫慢慢飘动,只见水波荡漾,一圈一圈地滚到河堤。河堤上屋宇鳞次,有心的人家特意挂起灯笼,照得河边红一片、紫一片,青一片、绿一片,真是五光十色,闪人眼球
。
很快过了桥洞,只见红牙馆隔河在望,等距离很近了,又有一阵哀怨的曲调的飘来。
沈雪茹精通曲艺,登即反应到有人在弹《长门怨》,只闻琴音渺渺,曲中含怨。
“自从分别后,每日双泪流,泪水流不尽,流出许多愁。愁在春光里,好景不常有;愁在秋日里,落花逐水流。当年金屋在,今成陋室空。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可怜桃花面,日日见消瘦。玉肤不禁衣,冰肌寒风透。粉腮贴黄旧,娥眉苦长皱。芳心哭欲碎,肝肠断如朽。不见君子面,长为君子忧。大雁难飞去,龙体当衣裘......”
沈雪茹听曲调越来越哀怨,心知这又是娼妓托曲言情,不禁摇了摇头,感喟一声。
转眼画舫过了苏堤,只见水流缓慢,水草蓊郁。绵绵不绝的水草尽头可见粼粼碧石。碧石堆三叠四,纵横交错地垒成了小山,一汪河水就从那石缝里穿过,淙淙铮铮,音韵清冽。
沈复坐在船头,抬头仰望天空,只见一轮皎月嵌在蓝天,洒下清辉万束,照得护城河的的河水越加清澈见底,连河中游来游去的白鲤也露了踪迹,趵趵掀起一圈圈水纹。
约摸过了一炷香功夫,画舫又绕回到起点。
沈复意犹未尽地扶着陈芸、沈雪茹下了画舫,一面吩咐轿夫启轿,一面又打头朝花灯中心去。
这时,街市里设立的鼓楼已撞了三更钟,但游人们无一人想要归家,全部到处游赏。
沈复才到花灯区,只见火树星桥,翠绿、果绿、鹅黄、橘皇、粉红、粉绿、酱紫、棠紫、雀蓝、宝蓝、藏青、洋红、橙红各色灯笼遮天漫地,令人置身其中,只觉双目眩恍,三魂一荡。
沈复看得起兴,非要拉着陈芸去凑热闹,陈芸拗不过他,只得拿斗篷盖了头颅,翼翼小心进入人群。
五光十色的花灯下,十几个商贩守着摊位,喋喋不休地和来来往往的游人打交道。
沈复许久没猜谜了,三下五除二跑到一个摊子前,洋洋得意地喊小贩奉了一条字谜。
小贩遵命是从,取了一条:“剪烛!”
沈复闷头思考,终于反应过来这是‘隔帘花’,必须经过转义,最终才能切合谜面,于是暗地推敲了半天,才喜上眉梢道:“敢问摊主,这谜底可是‘状元’二字?”
小贩奉承道:“小爷好才学,只是规矩摆在那儿,必须连着答对五条字谜,才可随意挑拣一个灯笼!”
沈复大笑道:“再拿一条!”
小贩低头抽了一张薛涛笺,搓着展开,只见上面写道:“织匠、巧妇!”
沈复仔细回想曾经见过的谜格,料定这是‘曹娥格’,于是欣然一笑道:“谜底是红娘,对不对?”
小贩两眼一怔,顿时
对沈复刮目相看,于是慌忙挑了另外一条字谜,捧给沈复观阅。
沈复打开小笺,只见上面写了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十四字,不禁会心一笑道:“这条符合‘燕尾格’,我曾经和友人聚会时猜过,可是金屋藏娇?”
小贩惊得张口结舌,慌忙从另一堆取了一条,展开念道:“如今分、别在断桥——打两字!”
“娇杏!”沈复胸有成竹。
小贩见他连着答对四道,心里早慌了,手忙脚乱地抓了一条,道:“孔雀东南飞——打一字!”
“孙!”沈复洋洋自得。
小贩彻底服气了,心服口服地让沈复挑了一盏灯笼离开。
沈复提着灯笼,喜气洋洋地回到陈芸和沈雪茹身边,嘴里不停地形容猜谜的乐趣。
沈雪茹听得神驰心往,又见不远处堆了鳌山,实在禁不住好奇心,连声恳求沈复带她去逛一逛。
陈芸到底怕出岔子,眼神示意沈复不要擅作主张,可沈复哪里肯听,做主领了沈雪茹去赏鳌山。
那鳌山已堆了七八层楼高,一眼望去,每一层都颜色不同,便连灯笼上的人物图样也不尽相同。
沈复领着沈雪茹观赏鳌山,望着望着,他就抛开沈雪茹,一个人游览起来。
沈雪茹一见沈复离开视野,心里着急得不得了,马上就想追在他身侧,叵耐四下是人,她一个姑娘不好插队,只得站着干瞪眼,想着人流散开了,再找沈复不迟。
偏偏天意弄人,这鳌山轰隆一下塌了下来。
游人们临危大乱,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你推我挤,喊着叫着四散逃开。
沈雪茹眼看鳌山朝自己砸来,一瞬间万念俱灰,丝毫没了求生的念头,只是心中后悔。
“呼啦——”
鳌山倒了,各色灯笼落了一地。
沈雪茹睁开眼眸,只见自己安然无恙,再一斜眼,这才发觉身下还压着一个书生。定睛一看,原来书生竟是顾金鉴,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原在眼前。
沈雪茹心里欢喜,拿眼不住地偷瞄顾金鉴,又见他灰头土脸的甚是狼狈,不禁感激道:“多谢公子搭救!”
顾金鉴微微一笑,搀扶了她站定,然后才出声询问:“沈姑娘无恙吧?”
“无恙!”
沈雪茹只觉内心扑通扑通乱跳,面上微微发红。
顾金鉴环顾左右,并未发觉沈复的身影,不禁纳闷道:“沈姑娘是个沈兄弟一道出来逛花灯的吗?”
“嗯!”沈雪茹轻轻点头。
顾金鉴正值春心萌动的年纪,突然从天而降了这么一个女娇娥,哪里会有不动心的道理?当下转头一瞧,只见沈雪茹头梳垂鬟分肖髻,髻间插了一支五色珠钗,额前蓄着许多碎发,面如芙
蓉,眉似柳叶,上穿棠雨归燕小袄,下面裹着一层石榴裙,肩上披着一套珍珠底团绣玉堂富贵斗篷,端得姿色秀丽,犹如仙女下方。
沈雪茹见他不说话,想看又不敢看,只问:“顾公子也出来逛花灯?”
“嗯!”
顾金鉴匆匆应了一声,旋即低下头来,只见沈雪茹露了一只白瓷般的小手在斗篷外面,不禁面上一红,暗道:“夫子说非礼勿言、非礼勿视,沈姑娘是大家闺秀,我可万万不能亵渎了她!”
沈雪茹终于鼓足勇气,偷偷望了顾金鉴一眼,只见他正在天人交战,不禁心下好笑,一路欢喜。
(本章完)